赵辛:“你说什么?”
“当初你要写耽美,我和你妈没说什么,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认同耽美,而是因为那时候你还很年轻——当然你现在也很年轻。可是有一种可能性我必须告诉你,”赵教授忽然话锋一转,“你给我一支烟。”
赵辛默默递去烟和打火机。
他已经记得不上一次见到父亲抽烟是什么时候。
赵教授把烟点燃了,缓缓吸两口,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热爱才会从事这个职业,写这个题材,可这就是你要面临的风险——假如你做的是一份不热爱的工作,那么你只需要靠它赚钱,你可以一辈子都靠它赚钱,你没有任何情感上的风险。可现在你从事的是一份你热爱的职业,你写的是你热爱的题材,你反倒面临着有一天你不再爱它的风险——不只是耽美,甚至也许有一天你根本不想再写作了,怎么办?”
赵教授语速缓慢,咬字却极其清晰:“我不是在怀疑你的能力,赵辛,你是我和你妈妈的骄傲,一直都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一种潜在的风险,你看有些歌手再也不唱歌了,有些作家再也不写作了。其实唱歌和写作其实都是他们和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古人说诗言志歌咏言,他们通过写文、唱歌来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我知道你也一样。但是很可能有一天——也许是几十年后也许就是明年——你已经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想说的了,你已经不再需要表达你自己了,这未必是一种失败和妥协,这也许只是一种改变。”
他弹了弹烟灰,继续道:“现在对你说这种可能性也许为时尚早,那我再说另一种可能性——你还想表达,你还能写,但是耽美这个形式已经不适合你了。你想过这个问题吗?你看,耽美,它是唯美的,是耽于美色、耽于肉体的,这一点你不能否认——我想你也没看过哪本耽美写的是两个七十岁老头的爱情故事吧?美色是美的,肉体是美的,青chūn是美的,爱也是美的,我不否认这种美,但我想说,它太局限了。也许等你到了四十岁,你就已经不再想写年轻人,你也不再想写爱情,因为你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青chūn和爱情还有其他更多值得去写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青chūn啊爱情啊肉体啊这些现在能打动你的东西,也许到了那时候,就没法再打动你了。到那个时候耽美已经不适合你了,到那个时候会有新的作者和新的读者,耽美是他们的。”
“也许有一天你不再写耽美,也许有一天你不再写作,甚至,我说得残酷一点,有一天你和文学没有关系了,那些崇拜你的读者们会淡忘你,或者那些读者也不再读耽美了,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而到了那时候你只是个……只是个残疾人,”赵教授将手里的烟摁灭了,露出一个罕见的苦笑,“到那时候刘语生还会崇拜你吗?他还会喜欢你吗?他会继续陪着你吗?别怪爸爸,赵辛,我和你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怕你受伤害的人。”
赵辛被钉在轮椅上,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腿那么沉——沉得他连指尖都动不了。
父亲的话不是一针见血,而简直是一柄长枪,在他心脏上戳出个血窟窿。
对,他说得都对。他说的那些可能性都对。
赵辛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原来如此软弱。
是软弱么?是软弱的。他没有足够的底气宣告自己将毕生与文字为伍——什么“唐纳森写故唐纳森在”,越是一无所有才越会抓住个什么东西就不想放手。文学是他抓住了的,过往近三十年他拖着残疾的身体,除了文学一无所有。
如果他什么都没有,那他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可是偏偏因爱生怖,他爱上了刘语生,所以他不得不承认父亲描摹的那种可能性:也许有一天他不写了,或者他不再写耽美了,那么刘语生还会崇拜他吗?
也许有一天“唐纳森”销迹于网络——当一个网络作者不写了这个id就死了——他回到生活中,回到一个普通的残疾的赵辛,那么刘语生还会喜欢他吗?刘语生可以在涌动时吻他的小腿,可刘语生愿意在往后几十年都与他的残疾相伴么?
“我不是说他对你不够真心,”赵教授低哑地补充道,“可是无论是你还是我,咱们都得承认,以后当我和你妈老了,我们没法再像现在这样照顾你,我们连你的轮椅都抬不动……那时候你需要刘语生的照顾。等你们也老了,你会更需要他,你们没有孩子,你们的关系不受约束和承认,你们只有彼此……到那时候,他还会继续爱你、继续陪着你么?赵辛,这是需要很深的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