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以寒垂下头,久久无语。
他胸腔里像是凝了一口血,吐不出来又散不开,就那么梗在心头。他不敢想象那两个月里邓远都经历过什么,他也不敢想象,邓远和程小白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其实他都知道,他知道这个国家有着大大小小的戒网瘾中心,有着各种各样的冷血和愚昧,有着更多更多,不为人所知的受难和死亡。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个时代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说,在这个人间留下自己的痕迹。
就是有一些人,他们会无声地、以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和方式,告别这个世界,像长江边无人认领的尸体,像不知为何跳楼的程小白。
这些道理他都知道,可当他亲身来到这里、亲眼看见那栋楼、亲耳听见王永国的话时,他还是恐惧得仿佛即将溺死,他想,在他还没有和邓远重逢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个瞬间,他险些永远失去他?
又凭什么,凭什么有些人就要以那样静默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也来过、爱过、哭过,既然生命鲜活,凭什么死亡无声?不那简直不是死亡,那是被遗忘,被虐杀,被清除。
到凌晨两点半,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女涌入小餐馆,原来是附近工厂的工人下了夜班。徐以寒默然地坐在他们之中,听他们操着河南口音聊天嬉闹,一派生机勃勃。
徐以寒好想给邓远打个电话。
“行啦,小徐,”王永国翘着二郎腿,样子很悠闲,“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就这样吧?”
“嗯,就这样吧。”
王永国笑了笑:“其实你不是学生吧?”
徐以寒看向他。
“早就有记者来调查过‘正心’,闹来闹去,最后‘正心’就关门了,”王永国道,“不过也有人说‘正心’是因为得罪了上面的领导才关门的……谁知道呢,说是关门,估计就是换个地方开呗。”
徐以寒的指尖陷进手心,摁出四道红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徐,哥收了你的钱,告诉你的都是真话,但是哥劝你两句,这人还是别钻牛角尖,你说,就算它‘正心’干的是没良心的事儿,但也和你没关系,对不?现在‘正心’关门了,你再揪着不放,有啥用呢?”
徐以寒:“你觉得没用,是吗?”
王永国摆摆手,笑道:“得了,我没文化,不和你争这个。”
徐以寒一字一句地说:“有用,我告诉你,有用。”
徐以寒站在橙黄的路灯下,独自抽了很久的烟。灯光像一层细细的油水笼罩了他的身体,他站着,像个神经病一样注视来往的行人。他们大都是工人,也有几个推着三轮车卖宵夜的小贩。他想起很多新闻报道,很多读过的,也有他亲眼所见:去药厂以身试药的人,东南沿海流水线上的打工者,被拐卖到农村的智力障碍女孩,为稀释血液混着啤酒吞下烟灰的职业卖血者……还有他可爱的、想变成女人的姐姐,还有程小白,还有迟洋、倪玉、小空……当然,也有他的妈妈。
他想起这些人,感觉自己虽然站在地面上,身体却好像要被那些漆黑沉默的苦难淹没了,那是他们的苦难,没有名字,没有由来,没有记录。因为在这个滚滚向前、庞大繁复的时代语境里,他们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他们的苦难可以忽略不计。
王永国说,再揪着不放,有啥用呢?
徐以寒承认,他那一字一句的“有用”只是一时意气,他承认,揪着不放或许是没用的。
可他要为姐姐的苦难树碑立传,不仅是姐姐,还有程小白,还有很多他不知道名字的、在“正心”遭受过凌虐的人,他要为他们的苦难树碑立传。
因为,没有人应该被遗忘,没有人应该被抹杀。
第93章
徐以寒在一间墙面发黄的钟点房里待了五个小时。其中,四个小时用于睡眠,一个小时用于写写画画。
到早上八点多钟,他洗一把脸,手里捏着几张写满字的A4纸,拨了邓远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邓远才接起,声音有些模糊:“喂?”
“姐姐,是我……徐以寒。”
“怎么了?”
邓远这样一问,徐以寒便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我在郑州。”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