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卓钦典,父子感情并没有互动得多浓烈。但老卓身上这股刻板、较真、严肃的劲,反倒让卓裕莫名安心。他觉得,老卓就是那种守得住寂寞,耐得住性子,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狠人。
所以,老卓死的时候,如一个雷,直接劈炸开他的心。
“我不是不能接受他的死。”卓裕看着姜宛繁,这么多年过去,眼底仍有懵懂与无措,“我只是无法忍受,他一意孤行,以身涉法醉驾。”
“谨小慎微一辈子,那么苛刻地要求我,到最后,以最狂妄愚蠢的方式,害人害己。你说,这不是很讽刺吗?”
卓裕长长吐了气,情绪翻涌,指节抵住自己的鼻骨,闭眼缓过这一阵语气的失态。姜宛繁能理解,但此刻,千言万语的安慰,无法抚平他多年的心怔。
“姑姑是很惨,但我觉得,她不该总拿这事儿翻来覆去地炒。”姜宛繁指腹在他大腿上画圈圈,“挺没意思的。”
“但她毕竟是受老卓连累,于她来说,也是不可逆转的伤痛。”卓裕心存歉疚,正因如此,他也更加介怀父亲的不知轻重,无视对生命的敬畏。
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平静、投入、坦然地谈论父亲的事了。有恨,有怨,有惋惜,有追忆,也有不舍和怆痛。
卓裕忽而低声,“他去世后,从没来过我梦里。”
姜宛繁心尖拧得疼,将手握得更紧。
“他应该来的,”卓裕喃喃,“我要好好跟他理论,当年脑子抽的什么筋,非要作死。”
姜宛繁把最底下的《辰市日报》又抽了出来,“其实你还是想他的,不然不会一直收着他出事那天的报纸。”
卓裕侧过头,眼神隐忍又动容,肩膀几不可微地颤了颤。
姜宛繁捕捉到他的情绪,没让他逃避,温声说:“没关系,想爸爸了,就去给他上炷香。”
她太温柔了。
卓裕在她的注目里,渐渐红了眼角。
……
江跃山。
据说是有高人施过道场,这里风水奇佳,背山傍水,天高云阔。
卓钦典的墓碑立于西南角,黑白照上,剑眉如星,神态凛冽。姜宛繁献上花,轻轻“哇”了声,“你父亲好帅哦。”
卓裕忍俊不禁,蹲在地上,捏开落在墓碑上的一根干草,他看了眼卓钦典,“你儿媳妇最会哄人,不必太当真。”
黑白照肃穆,似在无声抗议。
卓裕低头,弯着的唇角平缓了些。
“你只清明节来一次吗?”姜宛繁问。
“不一定。”卓裕说,“没那么讲究,有时候忘记了,或者工作忙。”
他语气轻描淡写,似是真不在意。哪怕天人永隔,在老卓面前,仍然铆着一股劲,呛上几句才舒坦。
姜宛繁屈起指节,作势敲了敲他脑袋,然后笑眯眯地对卓钦典说:“嘴犟,我帮您打他啦!”
卓裕嘶的一声倒吸气,捂着头久久不语。
姜宛繁紧张,“怎么了?我打得不重啊。”她扒拉他的手查看情况。卓裕狡黠,扭头对墓碑说:“看,她还是最关心我。”
姜宛繁:“……”
幼稚!
一炷香的功夫,也没什么多余的倾诉。卓裕对父亲的感情一直是复杂且矛盾,以及掺杂几分抹不去的介怀。将墓碑清扫一番,菊花摆正位置后,卓裕牵着姜宛繁的手,“走,带你去个地方。”
江跃山山顶有一座古庙,人迹不多,多有人忌讳,只留了三五个守寺人。
卓裕踏进庙宇,里面供奉的神像不多,仅一尊菩萨像。功德箱伫立一旁,陈旧却洁净。两人上了香火,恭敬叩拜。年长的僧人该与卓裕熟识,他走过去,与之亲切攀谈。
姜宛繁四处看,这里地方不大,供奉的长明灯寥寥几盏。虽清净,但不敷衍,每一盏灯上,灯油厚深,灯芯粗顺。灯身下有红纸,毛笔手写着受庇护人的姓名。
第五盏,是卓钦典。
卓裕为他供的灯。
流云飞鸟,行星群烁,旷日经年不复返,年年当如是。
姜宛繁忍不住看向他。
约莫是商量妥当,僧人提笔写字,卓裕在旁轻声提点。
姜宛繁没去打扰,在寺外等候。等卓裕过来,她问:“刚才在写什么?”
“祈愿。”卓裕不告诉她,笑了笑,“说出来便不灵了。”
姜宛繁忍不住奇心,待他去接电话时,再一次折返大殿里。
功德本摆在案台上,佛香幽淡袅袅,殿外群山浅廓,与云海融于一体,宛若天上涟漪。
她将功德本翻开,墨迹崭新,形如流水。
姜宛繁看清,一愣,然后笑起来。
朗朗乾坤,字字映心——
【与我姜姜,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