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十月初旬,申公已定行期,万魁在家拱候,叫笑官进城拜送、敦清,伺候了两日方才起身。那码头上官员盐商等类,都各设公帐饯行;总督巡抚供差,家人持帖候送;关部更独设一帐,亲自饯行。申公各处领情言谢,又与老赫执手叮咛了一会,直到挨晚,方才点鼓开船。
笑官一同在船,到花田上岸。这里灯笼火把轿马之类,齐齐的摆了一岸。申公同笑官来到苏家,那万魁早已穿了公服,在门首迎进,厅中灯彩照耀辉煌。申公请万魁换了公服,安席坐定。申公道:"屡叨盛赐,渴欲到府申谢,奈为职守所羁,如今不是这里的官,就可以往来任意,无奈钦限甚迫,有负厚情。"万魁道:"职荷大人覆载之恩,未能报答于万一,自分永当结草于来生,再命职子芳衔环于毕世。"申公道:"忝关亲谊,这话不无已甚了。令郎天姿诚笃,温厚和平,可卜将来大器,令婿已掇高魁了,可喜可贺。只是匠山落落不遇,又落孙山,深为扼腕。"万魁道:"便是李亲家一去,音问杳然,职时时挂念,未知可有书信来否?"申公道:"尚未接到。昨阅制台辕门小录,知令婿已中十二名经魁,折桂童年,将来正未可量。"厨役上了三汤四割,申公起身告辞,又嘱笑官将来便道枉顾,万魁父子送出大门,人役簇拥而去。
万魁知道女婿中了,暗暗的喜欢,又定了来年正月替笑官娶亲,先行请期礼。到了年底,果然接着江苏来信,说:"小儿既中之后,定于冬月跟我进京,俟会试之后,再当赴广行骋完婚。"这合家的欢慰,更不必说。
万魁打点各家的年礼,命笑官进城,各处算帐、辞年。
笑官依旧施家居住。久离乍会,态有余妍,小霞嘱他乘间告诉父亲,"娶奴回去,你明年娶了蕙妹妹,奴自然做妾,但不可恋新弃旧,使奴白首无归。"笑官安慰一番。逐日到各家去辞年、算账,收下利银都交苏兴承管。
这日在洋行算账回来,偶从海关经过,触着心事,想道:"我听得延年说,靖海门内天妃宫新来一个异憎,未知怎样,今日顺便去访他一访。"便叫轿夫住下,自己同阿青步至天妃庙前,只见围绕着许多人,观看那盘膝而坐的和尚:发垂盖耳,宛然菩萨低眉;鼻耸遮唇,还像金刚怒目。合着一双空手,硬骨横生;赤着两只毛腿,紫筋暴露。提篮内摊几个不伦不类的丹方;葫芦中藏数颗无据无凭的丸药。虽似西方佛子;还同海岛强梁。
笑官分开众人,高声喝道:"和尚,你坐在这里,还是参禅,还是化斋?"那和尚开眼一看,答道:"禅虽不参,却参透无边的心事;斋虽不化,也化些有眼的英雄。"笑官见他答得灵异,便道:"弟子虽然肉眼,未知可能借方丈一谈否?"那僧篮中取出一纸,暗暗写了几字,付与笑官回去拆看,他依旧坐好。笑官只得回来在轿中拆看,上写着:"苏居土可于今晚至五层楼下候谈心事。"笑官大惊,想道:"他如何晓得我姓苏?这僧有些异样,不可错过。"回家,到了黄昏,带了阿青上街,家人只道他对门过夜,再不阻他,谁料他到了施家,分付众人:"不必守候,我还有事耽搁。"便同阿青出了仓边街,望北而行。阿青不知缘故,提着灯跟着。走出了街口,笑官叫阿青住了:"我去去就来。"阿青道:"相公,使不得,此刻夜静更深,一个人到那里去?还是小的跟去好。相公要访什么情人,横竖小的再不敢学舌的。"笑官道:"胡说!你懂得什么!只要你在此等候,多只二更,少则一更,我就来的。"阿青拗他不过,只得由他。
这笑官走到五层楼边,那和尚已席地坐候。笑官忙拜倒在地,说道:"弟子不知活佛临凡,有失回避。"那和尚扶起道:"老僧西藏人氏,来此结一善缘,那里是什么活佛。"笑官道:"师父若非活佛,何以晓得弟子姓苏,又知弟子有心事?"和尚道:"这是偶然游戏,但居士有何疑难,老僧或能解脱。"吉士道:"真人面前怎说假话!弟子父亲无辜被责,恨之一也;弟子年幼,不善于御女,失去一妻,恨之二也;贞妾被豪强夺去,恨之三也。师父果能设法搭救,弟子定当顶礼终身。"和尚道:"第二事不难,倾刻可以见效;第三事的对头却是何人?"笑官道:"师父慈悲为本,谅来不肯害人,弟子切齿之人,关部赫广大便是。"和尚道:"原来就是此公,我还要化他一分大大的斋粮。要趁汝心,须依我计。"笑官道:"斋粮弟子尽能措办,只是计将安出?"和尚道:"也不用什么大计,居士回去,只要四布谣言,说新到番僧善能祈子,倾刻间传入关部之耳,就可报命了。"笑官依允。和尚即于囊中取出丸药三枚,说道:"服之不但为闺房良将,并可却病驻颜。尊宠姓名须要说明,此后不必再会。"笑官拜受了,又告诉他小乔姓名,和尚挥之使去。
笑官转来,已是三更时候。街坊寂静无人,阿青在街口哀哀的哭。笑官喝住了,跟着同行。到了施家,敲门而入,那小霞还挑灯坐守。笑官要叫丫头出来烫酒,小霞道:"不必支使他们,这里有现成的,原是我预备着候你的。你到那里去了这好一会?"笑官道:"不过算账罢了。"小霞搬出几个碟子,两人接膝饮酒,笑官暗暗将先天丸噙化入口,觉得气爽神清,那一股热气从喉间降至丹田,直透尾闾,觉腿间岸然自异,即搂住小霞,小霞细细盘问,笑官一一告诉,嘱他不可泄漏机关。又吃了几杯急酒,解衣就枕。太阿出匣,其锋可知,慢慢的挨了一回,方觉两情酣畅。从此,笑官已成伟男,小霞视为尤物,落得夜夜受用。
各处账目俱已算明,大约洋行、银店、盐商的总欠三十万余,民间庄户、佃户及在城零星押欠共二十余万。笑官收了五六万利银,交苏兴收贮,又支一千银子与小霞过年,自己急急回去,将城中买回之物,分派与母亲、妹子、姨娘等,家人、丫头、仆妇俱有赏赐。万魁见他办事清楚,十分放心。
腊尽春回,吉期已到,万魁分付将笑官所住的内书房改为新房;将花氏撤出另居。这院子改做外房,添了六个丫头、四个仆妇伺候,一切铺垫都已停妥。这温家的嫁资十分丰厚,争光耀日,摆有数里之遥。苏家叫了几班戏子、数十名鼓吹,家人一个个新衣新帽,妇女一个个艳抹浓妆,各厅都张着灯彩,铺着地毯,真是花团锦簇。到了吉日,这迎娶的彩灯花轿,更格外的艳丽辉煌。晚上,新人进门,亲友喧闹,笙歌缭绕,把一个笑官好像抬在云雾里一般,接宝迎龙,催妆却扇。酒阑客散,婿入新房,分付众人退出,亲手替蕙若卸去浓妆,笑道:"妹妹久不会面,越发娇艳了。"一面调笑,一面宽衣就寝,罗騪甫解,贯革维艰,蕙若则丐君徐徐,笑官则怜卿款款,但小行者的金箍棒,终敌不过不老婆婆的玉火钳,那点点猩红,早换去霏霏玉屑。日上三竿,新人睡起,那新来的丫头仆妇,进来磕头,笑官一一赏过。三朝之后,见过公姑。万魁因儿子新婚,不忍叫他出门,但新年并未至各家贺节,只得自己进城一走。
从来说,谩藏诲盗,这万魁的豪富久已著名,前日迎亲,又不该招摇耳目,那乡间地方,眼孔小的多,何曾见过这样嫁娶?就有一班从前欠租欠债、吃过万魁亏的小人,纠合着与盗为伙的汎兵、沿塘的渔户,伺着万魁不在,四十余人明火执仗前来,到了门首,几个上屋,几个放火,几个劈门,呐声喊拥将进来。家人们睡梦里醒来,正不知有多少人杀进,各各寻头躲避。众盗却不知库房系家人经营,在中门外边,一直拥至上房,杀死了两个丫头。这毛氏躲在床后,众盗掳掠一空,各处寻新人房子。
这笑官正与蕙若取乐一番,交颈睡去,忽听喊声大起,情知有变,急起身下床,至天井中一望,火光冲天,喊声震地,便欲开门出去。蕙若赤着身,一把拖住道:"强盗放火,不过掠取财物,并不想杀人,你这一出去,不是碰到刀头上去么?
快些躲避为是。"笑官道:"那边复壁之中,可以躲得;只是他若放起一把火来,不是我们活活的烧死?"蕙若道:"他在外边放火,不过是唬吓人,到了里头,他要照顾自己性命,再不放火的。"正在商议,听得门外人声聒耳,慌得两人穿衣不及,笑官忙扯一件自己的皮套,替他披上,好好的躲在壁中,也照应不来丫头仆妇。不一时,那班强盗劈门拥进,倒笼翻箱,直到五更才去。这夫妻两口,抖做一块,天明还不敢出来。
那些躲过的家人,天明进来看视,先到上房乱喊,毛氏才从床底下钻出,所有房中之物已都拿去。忙拥到笑官房中,只见箱笼也是一空,丫头们房内却分毫未动。一个个爬将出来,只不见了少爷少奶奶,翻床倒架,那里寻得出来。笑官已明知是自已家人,但蕙若身上只披着一件大褂,下体赤条条的,自己也未尝穿裤,所以不敢做声。吓得家人喊道:"不好了,少爷少奶奶都被强盗抢去了!"收拾的收拾,进城报信的报信,忙个不了。
再说万魁进城,住在旧宅,清早起来洗面,只见苏兴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花田院子被强盗打劫了,大门大厅都烧了!"万魁这一惊不小,忙问道:"可曾伤人么?"苏兴道:"杀了一个苏元伯伯、两个丫头,还没查出名字。"万魁正在悲痛,又见家人董茂跑来说道:"不好了,家中各房抢劫一空,少爷少奶奶都抢去了!"万魁一闻此言,霎时昏倒在地。家人们连忙扶到床上,灌进姜汤,万魁微微苏醒,只叫得两声"罢了",已是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