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三奸设阱 四美潜踪

这日听说高第街竹相公要见,便走出前厅,竹理黄上前作揖,吉士道:"天气炎热,何必如此盛服盛冠,且请宽了。"理黄道:"今日晚生兄弟备了些瓜果,恭请大爷光降,不敢不衣冠而来。"吉士道:"这种热天,何必费心,我也不得空儿。"理黄道:"晚生打听得大爷无事,才敢进府;因天气炎热,所以傍晚才来。座中并无别人,恐怕又闹故事。"吉士道:"如此说,我若不去,岂非辜负盛情?"因分付家人备轿。理黄道:"晚生已预备着凉轿带来。因舍下地方窄小,恐怕有亵尊从,二爷们求少带几位去吧。"吉士道:"不带亦可,我竟与二哥同行便了。"理黄道:"这个足见大爷见谅。"当下两人上轿。顷刻间到了竹家,中黄与光郎接进,递过茶,摆上酒筵,无非是海味水鲜、精洁果品。中黄道:"天气很热,绍兴酒肯出汗,换过汾酒,却凉快些,大爷好宽饮几杯。"吉士道:"汾酒极好,只是太清冽了,怕吃不多。"中黄道:"大爷海量,那里怕他,况且是几年的陈酒了。"三人轮流把盏,吃了一会。中黄道:"寡吃无趣,求大爷赏个令罢。只是晚生们不通文墨,大爷须要拣容易行的才好。"吉士看见旁边小桌上一个色盆四颗骰子,便拿过来说道:"我们将四颗色子随手掷下,有红的不须吃酒,不论诗词歌赋,捡着有’红’字的说一句就是了;没有红的,吃酒一杯,说笑话一个;说不出’红’字,说不出笑话,俱敬酒一杯。"光郎道:"大爷分付,我们无不钦此钦遵,但大爷是个令官,在座有说得笑话好的,大爷也要贺他一杯,以示奖赏。"吉士允了。

干了令杯,掷去,却好一个"幺"三个"红"。吉士便说:"一色杏花红十里。"便将令杯交到光郎。光郎立起接了,道:"大爷掷了三个’红’,正是福、禄、寿三星拱照一身,大喜之兆。若要大爷再说几个’红’字,便是三百三千也有,如今请大爷吃了迎喜杯儿,晚生才敢遵令。"中黄便斟酒过来,吉士只得饮了。

光郎一掷,却是四个"三",说道:"这个好像我们杭州人,都是斜坡坡的。我就说个本地的笑话罢:一个读书朋友,真是言方行矩,一步儿不肯乱走的。乃父讳’吉士’,他就不敢说出’吉士’两字来,每读诗至《野有死麋》一章,亦以’爹爹’代’吉土’。一日,亲戚人家新点翰林,当厅高高贴了报单,众人都去报喜。内中有一近视眼,看不见报单上的字,对这杭州人说:’可恨我眼睛不好,不知点翰林的报单是怎样写的,烦你读与我听听。’这朋友不觉高声朗诵道:’捷报:贵府老爷王,殿试二甲,奉旨钦点翰林院庶爹爹。’"众人大笑。理黄道:"老曲叫了大爷几声’爹爹’,这爹爹自然要赏脸,大爷吃了酒以后,老曲不许叫大爷,便叫爹爹罢了。"吉士道:"休得取笑。这笑话原说得好。"于是带笑吃了酒。交到中黄,却掷了一个"顺",中黄说了句"万紫千红总是春"。交与理黄,也掷不出"红",先吃了酒,说笑话道:"江西乡间人家生了儿女,都是见物命名的。一家子妯娌两个,先后怀孕。一日,这大姆生了女儿,叫丈夫出去看何物,回来取名。这男人来到园中,却好一个妇人厥着屁股在那里撒尿,被他张见了,回来将生的女儿就叫做’’。后来那婶子生下儿子,见一个卖盘篮的走过,因取名’盘篮’。不料一二岁上,这’’出痘死了。’盘篮’已经长成上学,从书房放了学回来,朝着那大姆与母亲作揖。那大姆触景伤心,对着婶子说:’可惜我那""死了,若还在此,我家的""比你家的"盘篮"还要大些呢’!"众人又各大笑。

光郎忙斟酒送与吉士道:"大爷不听见么,竹二哥家有这等大,大爷多吃一杯,试试看。"理黄打了他一下。

吉士饮了酒,叫中黄出令,又做了一回"范蠡访西施"。

三人串通了,吉士又吃上七八杯。天有一更,酒已酣足,便起身告辞,众人再三留住。光郎道:"晚生还带了一个劝酒人来,也须赏他个险。"忙向那边取出一个西洋美人,约有七寸多长,手中捧着大杯,斟满了酒。光郎不知把手怎样一动,那美人已站在吉士面前。吉士欣然饮了,又斟了酒。说也作怪,别人动他,他都朝着吉士;吉士动他,他再也不动一步。这大杯的汾酒,岂是容易吃的?吉士不肯吃,他们假作殷勤,又灌了四五杯,早已不辨东西南北。

光郎道:"吾计已成,静听捷报。"竹氏兄弟二人扛吉士至房中睡下,理黄叫他妻子茹氏进来,他兄弟躲出去了。原来这茹氏廿三四的年纪,五六分的姿容,他丈夫叫他俟吉士酒醒,同他睡好,一面叫喊起来,外边约了三四个烂仔捉奸,想诈银子。这茹氏在屏后偷看了半天,见吉士光着脊梁饮酒,真个玉润珠圆,不胜艳羡。又是丈夫诲淫,合与苏郎有缘。他房在正屋西边,独自一个院子。便把院门关上,走进房来,拿灯放在床前,把吉士摸索了一回,解下他粉白单纱裤儿,露出了那鲜蕈一般物件。暗想道:"这两个没算计的,不把奴做了引子,与他相好,弄他些银钱,却使这个绝户计,恶识了这个妙人儿,我如今偏放走他,图他长久来往。"一头想一面上下起坐。吉士虽然大醉,朦胧醒来,认作自已家中,翻转身来将茹氏按住,加紧的纵送,茹氏已经酥麻,吉士也便了事。

那茹氏揩拭干净,抱着吉士说道:"大爷可认得奴家么?"吉士连忙起身一看,问是何人,茹氏便将他们讹局告诉。吉士一惊非小,那酒已不知吓到那里去了,说道:"我是忠厚之人,他们如何使这毒计?万望姐姐救我!"茹氏道:"大爷不要着忙,奴不打算救你,便不说明此事了。"因替他穿上裤子,同到天井中,说道:"这隔壁时家,乃父出门去了,家中只有一个女儿,与奴相好,你逾墙过去躲着,天明回去,再无人敢得罪你。只是大爷不可忘了奴家,如念今宵恩爱,我房中后门外是个空地,可以进来。男人向来在外赌钱,不在家里的。"吉士道:"不敢有负高情,只是我便去了,他们岂不要难为你么?"茹氏道:"这个放心,我自有计。"即拿了一张短梯,扶着他逾墙过去。

茹氏将梯藏好,却把后门开了,定了一会神,假装着号咷大哭。外边打进门来,这茹氏只穿着一条单裤,喝道:"我喊我家丈夫,你们进来做什么?"那打头一个道:"你们做得好事,我们是捉奸的!"茹氏便飕的一掌打来,骂道:"有什么奸,贼已跑了!"众人面面相觑。茹氏一头往理黄撞去,哭道:"自己养不起老婆,叫我出乖露丑,又叫这许多人来羞辱我,我要命做什么!"理黄气得目瞪口呆。光郎望后边一望,说道:"他从后门走的,去还不远,众弟兄快上前,追着了再处。"理黄也同众人赶去。按下不题。

再说吉士逾墙过去,思量觅一个藏身之处,便望屋里走来。

谁知夏月天气,小人家不关房门,这时顺姐睡了一回,因天气热极了,赤着身子坐在房中纳凉,见一人影闪进,忙叫有贼。

吉士恐被隔壁听见,忙走进房中,跪下道:"小生不是贼,是被人暗算,权到尊府躲避的。"那顺姐听他不像贼人口气,又恐他是图奸,吓得身子乱抖,忙将衣服穿好,问道,"你夤夜入人家,难道不怕王法么?快些出去,免得叫起人来,捉你送官。"吉士道:"别家也不敢去,因尊翁啸斋与我相好,所以躲过来。小生苏吉士,小姐也该晓得。"顺姐道:"果是苏大爷,再没有此刻到我家的理。"忙点灯一看,说道:"原来正是苏大爷!"忙扶他起来:"大爷缘何如此模样?"吉士便将晚上的事告诉他。顺姐道:"大爷受惊了,奴家方才多有冲撞,望大爷恕罪。"因磕下头去。吉士一把扶住,说道:"望小姐见怜,赐我坐到天明,感恩不浅了。"顺姐道:"奴一人在家,这瓜田李下之嫌是不免的,只是大爷出去,恐遭毒手。奴想一计,既可遮人耳目,又可安稳回家,不知大爷肯否?"吉士道:"计将安出?"顺姐道:"我爹爹最喜串戏,一切女旦的妆饰都有。如今将大爷权扮女人,天明可以混过丫头的眼。就从这里上轿,挂下帘子,一直抬到府上,岂不甚便?"吉士大喜道:"我原想做个女人,今日却想着了,就烦小姐替我打扮起来。"顺姐含着娇羞,取出女旦头面,一一替他妆饰。吉士见顺姐相貌姣好,颇觉动情。顺姐又将自己的纱衫、罗裙与他穿上,宛如美貌佳人。又替他四面掠鬓,吉士顺手勾着顺姐的香肩说道:"我与你对镜一比,可有些相像?"顺姐正色道:"我见大爷志诚君子,所以不避嫌疑。男女授受不亲,怎好这般相狎。"吉士脸涨红,连声道"是",恭恭敬敬的坐下。顺姐倒不好意思,问道:"大人尊庚多少,家中还有何人?"吉士道:"小生才十六岁,有家母在堂,大小两个房下。方才得罪,小姐见责得极是,但蒙搭救之恩,当图报效,愿代小姐执柯,未知可否?"顺姐只道吉士要娶他,说些巧语,回道:"婚姻之事,父亲作主,大爷有求亲的话,父亲最无不依,女孩儿家岂能自主?"吉士甚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