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20

“他们发现,用铅杯和铅壶盛放葡萄酒,葡萄酒会变得分外醇美甘甜,便开始只用铅壶存放葡萄酒。有时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甚至会往酒里加一撮铅粉。但铅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女人一开始听得满脸不耐烦,但渐渐地脸色就变了:“你的意思是……”

艾丝黛拉微笑着,继续说道:“随着铅的滥用,整个古罗马民族都变得烦躁易怒,食欲不振,难以入眠,王公贵族甚至连三十岁都活不到,就纷纷因癫痫发作而死。”

说到这里,她忽然蹙起了脸,摇了摇头:“哎呀,一个帝国的衰败和灭亡,怎么可能跟杯盘碗碟的材质有关系呢?你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话落,她闭上双眼,懒洋洋地躺倒在床上,作出小憩的样子。

女人却彻底明白了她的意思——入狱以后,她的精神和行为变得那么异常,绝对跟这个“铅”脱不了关系。

怪不得她要求用纯银餐具用餐时,神殿那么快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神殿从来都没想过放她离开。

什么神罚,什么宽恕,都是胡扯,从她为神殿做事的那一刻起,神殿就为她安排了毒发身亡的结局。

女人脸色煞白,扯住自己的头发,压抑地尖叫了一声。

她想要发疯,想要大喊大叫,想把这些有毒的餐具全部掰烂砸烂。

但是,她不能。她不能让神殿察觉到,她已经知道了真相。

表面上,她还是要为神殿做事,只有这样,她才能找机会报复回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女人才从惊涛骇浪般的暴怒中冷静下来。

她抬起头,对上了艾丝黛拉充满赞赏的目光。

“你的意志力值得尊敬。”艾丝黛拉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哑声答道:“西西娜。”她合上眼睛,疲倦地笑了一声,“值得尊敬又怎样?对神殿来说,还不是一个可笑的失败者。”

艾丝黛拉轻笑一声:“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神殿成为你口中的失败者呢?”

如果是十分钟前的西西娜听见这句话,绝对会嗤之以鼻;但现在的她却慢慢回过味,发现了这女孩的可怕之处。

她看似天真无害,眼界、学识、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却达到了恐怖的程度。是的,恐怖。她肯定一开始就猜到了,她是神殿派来的杀手,于是想办法寻找她的弱点。

刚好这时,裁判所的看守送来了食物,她愤怒地掀翻了餐具。这两个动作的间隔不到五分钟,这女孩就从餐具看出了端倪,猜到了她是铅中毒。

最可怕的是,猜中以后,她并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一步步地引导西西娜自己推测出真相。

人往往更相信自己推测出来的结果。

这女孩才多大,看上去连她的年纪一半都没有,就把“玩弄人心”诠释到了极致。

想到一开始,她轻蔑地认为艾丝黛拉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西西娜不禁羞耻地涨红了脸颊,艾丝黛拉这么聪明,肯定看出了她自以为是的轻蔑。

不过,这么聪明的女孩,竟然夸她的意志力值得尊敬。这么想着,西西娜又忍不住高兴起来,盯着艾丝黛拉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如果能让神殿成为失败者,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地支持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艾丝黛拉微微挑起眉梢,没想到西西娜这么相信她。

她低头琢磨了一下,想说些漂亮话感谢西西娜的信任,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会让你知道,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西西娜大笑了起来。

自从被神殿下毒以后,她的心情一直都是压抑的、阴郁的,几乎没有真心实意地开心过,但是这一刻,她却笑得特别开怀,特别大声。

她喜欢这个聪明又傲慢的女孩!

聪明人就该这样傲慢!

·

一个小时后,神使看着裁判所看守递来的消息,皱起眉头:“西西娜说她找不到机会下毒?”

他躺倒在胡桃木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抚摩着手上的戒指,闭目沉吟道:“她的杀人经验那么丰富,怎么可能连一个小丫头都放不倒?那女孩比她小了整整二十岁呀!”

助手说道:“那女孩有多狡猾,您也看见了。她像恶魔一样精于算计,连您都敢暗算。您不是说她有一副和男人差不多的头脑吗?西西娜只是个妇道人家,当然算计不过她。”

神使缓缓点头:“你分析得很对,但还是有失偏颇。我承认,她是有不少男人才有的优点,但她永远没办法有一副和男人差不多的头脑。你看过旧教的经书吗?夏娃使人类堕落,达丽拉无情地背叛了参孙,耶洗别迫害古希伯来可敬的先知。先人从未停止告诉我们,女人的眼界是多么浅薄,头脑是多么简单,意志力是多么薄弱。”

他叹了一口气:“女人是永远比不过男人的,你一定要记住。”

助手连连点头,似乎非常赞同神使的见解:“您说得对。那现在该怎么办?西西娜找不到机会对艾丝黛拉下手,难道就这样让她平安度过三天吗?”

神使蹙眉看了他一眼,似乎被他蠢到了:“不是还有三天吗?她今天找不到机会,难道明天后天也找不到机会吗?牢房里那么多女囚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争端,你不会找人教唆挑拨一下,让她们对骂厮打起来吗?我就不信混乱之中,那女孩还能全身而退。”

说着,神使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呀,脑子灵活一点儿,不要连个女人都比不过!”

助手继续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他没有神使的自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就是比不上艾丝黛拉和西西娜。

一个年仅十六岁,就把教区的神使耍得团团转;另一个更厉害了,几年的时间换了十多任丈夫,光是保险金就拿了几十万银币,而且还没有到处挥霍,而是用这些钱开店做生意,要不是累积的财富太多,引来了有心人的觊觎,被身边人揭发罪状,她还不一定入狱呢!

他要是有这两个人的脑子,怎么可能还是助手?

不过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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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手在裁判所的记名册上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十个手上有人命的女囚犯。

这还真不好找。

女人不像男人,被逮捕的都是真正的异教徒——想逮捕一个女人太简单了,只要她在教堂上发表自己对神的见解,不管正确与否,都可以用“女巫”的罪名把她抓起来。

助手去看了看这十个女囚犯,很不满意。

繁重的苦工使她们的眼神显得迟钝无光,如同一匹匹疲惫的运货牛马。

用这些的女人去对付艾丝黛拉,就像用下等马和上等马赛跑一样。

但他实在找不出更多杀过人的女囚犯了。

在某些方面,女人的确比不过男人,神使的话倒也不无道理。

助手想着,忽然一拍脑袋,不对,这“某些方面”不是杀人行凶吗?杀人又不是什么好事,在这方面比过了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在动物界,只有未经开化的野兽,才会随便咬死人啊!

想到这里,助手低下头,看向裁判所的记名册,记录男囚犯的页数明显要比女囚犯厚太多太多。

受神使的影响,他一直认为男性远远优于女性。

事实也确实如此,男人传教,男人布施,男人受到神启成为神使。

男人是理智的、坚毅的、深谋远虑的;女人则是愚蠢的、软弱的、头脑简单的。

可要是男人真的各方面都优于女人,为什么男囚犯比女囚犯多那么多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男人和女人其实没什么差异呢?

助手猛地合上记名册。

这个想法太危险了,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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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凌晨不到四点钟,艾丝黛拉就被裁判所的看守吵醒了。

“都给我起来,一群烂货!”看守使劲敲打着手上的锣鼓,“给我睁开眼睛,打起精神,你们到这儿不是来享福的,而是来赎罪的!你们只有拼命地干活儿,才能让神看到你们赎罪的诚意,假如你们偷懒,这辈子都没办法得到神的原谅……”

西西娜也被看守的锣鼓叫醒了。

她听着看守恐吓的话语,忍不住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她以前是多么相信这些话啊!

她还相信教士不会骗人,只要承诺就会做到,于是,忠心耿耿地帮他们做事,可最后她得到宽恕了吗?她得到的不过是一双把她推向地狱深处的手!

从今天起,她再也不会相信这些虚伪的教士。

西西娜想了想,一边穿衣服一边走到艾丝黛拉的身边,在她的耳边说道:“你要小心。我杀不了你,那些教士还会派其他人来杀你的。那些人的嘴脸,我再清楚不过。他们表面上仁慈和善,实际上比谁都心狠手辣。”

艾丝黛拉打着哈欠睁开眼睛,睡眼蒙眬地举起一条胳膊,伸了个懒腰。

“别担心。”她含糊地咕哝道,“我比他们更心狠手辣。”

西西娜:“……”

她看着艾丝黛拉小扇子似的黑睫毛,粉盈盈的脸颊,洋娃娃般小巧娇美的嘴唇,完全没办法把她和“心狠手辣”联系起来。

她承认,这女孩的确非常聪明,但“聪明”和“狠毒”是两个概念。

那些教士或许没有她聪明,也没有她有手段,更没有她敏锐的观察力,但他们想要弄死一个人,完全可以不用智慧。

人的头脑是灵活的、强大的、无所不能的;但人的肉/体却是如此脆弱,除了骨头,就是血肉,尖锐的物体往皮肤上一划,鲜血就会像冲破堤防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

在刀刃和蛮力的面前,人根本没有施展智慧的余地。

西西娜本不想告诉神殿的人,她没有机会下手。她知道这样一来,神殿会派更多的人来刺杀艾丝黛拉。

艾丝黛拉却说,假如她什么都不说,让神殿的人起了疑心,到时候说不定会派两拨人马来刺杀她们。相较于两拨人马,她更愿意应对一拨人。

不过,她一个娇弱无力的女孩,到底要怎么应对神殿派出的杀手呢?

艾丝黛拉看出了西西娜的疑虑。

她往后一仰头,用手拢起丰盛的黑发,一边编辫子,一边对西西娜眨了眨眼睫毛:“等下你就知道了。”

她梳头的动作,惊动了手腕上的黑蛇。

那条美丽而危险的黑蛇沿着她的肩颈,蜿蜒爬进了她浓黑厚实的头发里。昏暗的光线下,它完全和她的头发融为了一体,只能看见蛇鳞上一闪而过的冰冷蓝光。

西西娜看得后背一阵一阵发冷。

她对毒药研究颇深,却从不把玩毒物。她知道这些毒物的毒多么可怕,什么蟾蜍、蝾螈、蝎子、毒蛇……尤其是毒蛇,多人以为蛇是可以驯化的,把它们当成猫狗一样盘弄,甚至与蛇同枕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