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客房小二带着人前来的时候,房间中早已人去楼空了。
“我刚才还看到两人其中的那个男人出来了,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小二的话中满是懊恼。
跟在他身后的玄衣青年将灵石丢到他手中,小二便便顿时欢天喜地起来:“客官,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青年走到床榻前,感受着还未散去的余温,淡淡道:“不用了。”
根据上面残存的温度,两人应该没有走太远。
俞江寒走到半开的木窗前,向远处荒芜的土地望去。
据小二所说,她的身体一直没好起来,这样的状况下,逐夜究竟能带着她上哪里去?
方幼青趴在逐夜的怀中,半张脸都埋在了雪白的狐裘之中。
她抬眸看着他不笑时显得格外疏离淡漠的面孔,忍不住唤了声:“师兄,我们要去哪啊?”
逐夜怔了怔,没有纠正她的称呼,而是模仿着辜怀素的笑时的样子,对着她露出一抹淡笑,轻声答道:“我带你出魔域,回到你应该回去的地方。”
他知道她不会愿意堕魔,故而魔域的一切都不适合她的生存。
在这里,他甚至无法用魔灵力为她取暖,护着她。
原本魔气的侵袭就已经足够严重了,他再这样做,不仅不会帮到她,只会雪上加霜。
怀中的少女垂了垂眼睫,低声道:“那也是你的家……”
家?
逐夜的眼底划过一丝茫然。
这个字对他来说,无异是陌生而遥远的。
无论是在他这么多年的生活中,还是在辜怀素的记忆中,家之一字,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
脑中传来的刺痛感,让逐夜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属于辜怀素的过往记忆在他脑海中作祟。
严厉绝情的父亲,精致利己的母亲,以及围着他展露着虚伪笑容的亲族。
一个个都令人作呕不已。
逐夜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东西从脑海中甩出去。
但接下来浮现的记忆,却让他的抗拒溃不成军。
那是关于他们小时候的记忆。
少女还没有出落的像现在一般动人心魄,冰雪可爱的小团子整天除了修炼,就是缠着他在天极宗内捣乱。
她拉着他的手跑遍了所有山头,开心时会像雏鸟一样扑进他的怀中,满是依恋地趴在他的背上同他说一些悄悄话。
她是他灰暗的人生中,突然出现的一点光。
他们一起修炼,一起长大,他成了天极宗受弟子们敬仰的首席,而她成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一切好像都像幼时一样,但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他对她有了不一样的心思,妄想着能和她结为道侣,而她却仍旧像把他当成值得依赖的兄长。
再后来,俞江寒出现了……
他的最后一丝妄想也被彻底打破。
他的光,好像要离他而去了。
逐夜勉强地笑了笑,抬眸望向远方。
荒芜的土地,不详的血月,他自这片充满死寂的地域诞生,又能前往哪去?
或许可怜的不仅仅是辜怀素,他也一样。
以为可以抓住点什么,到最后却发现一无所有。
“青儿……”他低声喃喃道,“堕魔的修士一旦来到修真界,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你我都心知肚明。”
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无论是我的家族,还是天极宗,都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地。”
“你是想让我在这里活下去,还是死于亲人旧友之手?”
方幼青沉默着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他口中说的就是无法改变你的事实。
这不是她一厢情愿就能改变的事实。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只要你能平安活着,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逐夜低头看向她,露出一个不太明显,却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笑。
“好,我答应你,会好好的。”他将她拢紧了些,“……你也要快点好起来。”
逐夜终于知道了辜怀素突然的消失意味着什么。
他甚至说不清,究竟是他占据了辜怀素的躯壳,还是辜怀素融合了他。
但……这一切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不讨厌这种滋味。
四处飘荡的浮萍终于有了来处,未来即将飘向哪里……那便随它去吧。
逐夜抱着无法言明的私心刻意放缓了回去的速度,他带着她在途径的城中走走停停。
为她买有趣的小玩意,漂亮精致的法宝或首饰,为她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
师妹喜欢这些,他都记得。
他们如情人亦如兄妹,享受着和普通人无异的美好。
但聚散终有时,无论逐夜再怎么不愿意接受,边境也离他们越来越近。
他有曾考虑过带她去往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度过余生,但只要一想到她郁郁寡欢的神色,他就立即否决了这个决定。
莹莹的光幕就在不远处,那是分割两界的结界。
逐夜第一次如此逾越地拉住了少女攥着披风的手,神色怅然。
许久之后,像是做了极大的心理抗争,他紧紧握住她手掌的手猛地放开,轻推她着她向前方走去。
“你该回去了。”他道,“结界外应该就是无双城的人,有辛悲风在,他们会将你安全地送出附近的危险地带。”
方幼青仰头望向他,眼神闪烁不定,身材颀长的青年不舍地摸了摸她的头,笑问道:“不想走了吗?”
他玩笑般道:“你要是愿意留在这里那肯定是极好的,不如同我一样堕魔,有师兄在的地方,你也能像以前一样,做一个快活无忧的小仙子。”
少女摇了摇头,定定地注视着他,一双黑亮的眸子不复来时路上的欢喜,此时满是复杂情绪。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而后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她艰难地开口,“你现在,究竟是逐夜……还是我的师兄?”
她真的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他有着师兄的样貌,师兄的记忆,却也有着不属于师兄的其他东西。
微笑时上挑的眼角,高兴时会微微上扬的眉尾,他说话时有种懒洋洋的无谓感,但在遇到有趣的事物时,流露出不属于师兄的,单纯的好奇神色。
师兄从来不会那样。
他向来都是成熟稳重的模样。
可他又拥有着师兄的记忆,记得他的过往,他们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
“你到底是谁?”
逐夜愕然地看着她,继而脸上不受控制地出现了被欺骗愚弄的愤怒。
他反握住她的手,咬着牙质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方幼青没有挣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的目光愈发坚定了几分。
“很多地方都能看出来你不是我师兄。”
“很多地方?”逐夜讥笑了一声,“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却仍陪着他,去演一场拙劣无趣的戏。
他是该感谢她心地善良,还是该觉得她骗人的功力真是无人可敌。
“你必须跟我回去,”她无法保证未来是什么样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逐夜绝不会放过师兄,“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一定会有的……”
她喃喃,不知道是说给身旁之人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最后的伪装已经撕去,逐夜岂能如她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