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百年。有些勋戚权贵,比如我父皇,就盼着下辈子也能享历荣华,因此他诵经礼佛、增收赋税、征发徭役、修建摘星楼,好让上天知晓他的诚意。”
谢云潇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她嗓音极轻道:“《法华经》上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以己度人,超脱苦海,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恩泽万民于无量寿生,此乃大乘佛法。倘若我父皇真的信佛,他不会杀了我的生母和养母,也不会连年增税,大费土木,伤财劳民。”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今日中秋,京城大庆,皇亲国戚白天在宗庙祈福,晚上在乾坤宫设宴。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六皇子等人都在宗庙里主持大局,唯独华瑶出现在紫霞湖畔,这本就非同寻常,原是因为她的生母和养母都被皇帝厌弃。
有关四公主华瑶的传闻,谢云潇多少也听过一些。他知道,华瑶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华瑶四岁那年,生母去世,太后立即把华瑶接回宫,交给淑妃抚养。
淑妃成了华瑶的养母。
淑妃出身于清流世家,地位尊荣显贵。她膝下无子无女,对华瑶视如己出,百般娇纵怜爱。
只可惜,昭宁十九年,淑妃的家族卷入了文字狱。坊间便有传闻说,淑妃失宠后郁郁寡欢,缠绵病榻,终被皇帝磋磨至死,但皇族对外一律宣称“淑妃突发心疾,病危仙逝”。
谢云潇略低下头,道:“节哀顺变。”
“无妨,”华瑶垂首,“往事如烟。”
谢云潇斟酌着说:“今日初见,交浅言深。”
华瑶却说:“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宫了,有缘再见。”
谢云潇顺水推舟:“后会有期。”
言罢,他从树洞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书,方才他在湖心凉亭里看的正是这本书,封皮上写着《江湖兵器赏鉴》。
谢云潇随手翻了几页,华瑶好奇地凑了过来。她见闻广博,妙语连珠,读书过目不忘,谈起兵器也是如数家珍,从冶炼到锻造,无一不通。
谢云潇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同龄人,不自觉地和她聊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倦鸟归林,绯色晚霞映入她的眼底,分外波光潋滟,欲语还休。
谢云潇合上书本:“天快黑了,殿下,你该回宫了。”
他的语气客套疏离,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华瑶今年十五岁,再过两年,等她十七岁的时候,父皇便会给她指派官职。
而今,凉州、沧州二地饱受战乱之苦,却无一名皇族前去助阵。
凉州监军的位置空悬多年,言官的折子上了一本又一本,华瑶的大哥二哥三姐屡次推卸,他们都不肯担任凉州监军一职——这官位没有兵权,远离京城,打仗还要亲临前线,九死一生的凶险之路,谁愿意走?
算来算去,凉州监军的苦差,八成会落到华瑶的头上。
她之所以和谢云潇搭讪,无非是为了套取与凉州有关的消息。
但他始终对她存有戒心,极难攻克。
暮色四合,残阳斜照,谢云潇仍然侧坐在树干上,华瑶却是面朝着他,哪怕她用最挑剔的眼光端详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长得很好。
他身上还有一股很浅的冷香,大约是薄荷、白芷、苍术、琼枝之类的香草调染的气息,尤其沁人心脾。
华瑶漫不经心道:“世家子弟进宫之前,必须沐浴熏香,他们常用龙涎香、藏红花、旃檀木之类的名贵香料。不过,他们调香的本事,似乎比不上你。”
“我不会调香,”他懒洋洋地说,“进宫之前,随便抓了一把药草。”
华瑶解下自己腰间的锦袋:“正巧,前两天,我用药草做了一个香囊,可以安神助眠,调息定气。”
她将这只锦袋放在他的书封上,他看着她:“你为何……”
“嗯?”华瑶与他对视。
他质问道:“香囊是私物,怎可随意赠人?”
“我知道,”华瑶摆起公主的架子,“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你拒绝我,我好没面子。既然你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她攥着袋子上的一根细绳,绕甩两圈,手指一松,暗香馥郁的锦袋竟然飞了出去。
谢云潇抬手一抓,那只香囊落入他的掌心,周遭的翠绿枝叶簌簌作响,华瑶趁机跳到了树下。
她的轻功极佳,其姿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挥袖旋身之际,衣袂翾风回雪。等到树影停止颤动,她早已销声匿迹了。
昭宁二十二年,八月中旬至九月上旬,紫霞宫外的树林里,华瑶和谢云潇见了十几次面,关系仍是不远不近的。
他们算不上朋友,只比陌生人要好那么一点。
谢云潇返回凉州的前一天,华瑶坐在树上,与他寒暄道:“武侯大街上有好几个兵器铺,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你要是有兴趣,我愿意一尽地主之谊,带你去宫外转转。”
显然,这只是一句场面话。
谁会在朋友临行前一天,才向他发出邀约呢?
华瑶有意耍他,他却仿佛当真了:“你能去宫外闲逛?”
皇子公主年满十五岁之后,便会获得一块进出皇宫的令牌。
华瑶刚满十五岁,也才刚拿到那块牌子。她从袖中取出令牌,举到了谢云潇眼前。
他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色泽比常人要浅一些,澄澈日光一照,似有玉石般的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