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雨火气直冒,便开始挖苦他:“我的好弟弟,这你就不懂了,我打探公主的私事,还不是为了你,嗯?你天天念着公主,要给她做牛做马,我这个当哥哥的,不得为你铺好路?”
齐风冷如冰霜:“兄长,自打你出了京城,言行越来越放肆。”
燕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没错,出了京城,我敢讲话了,我不怕死了,我有种了!”
“兄长,”齐风甩给他一句话,“好自为之。”
燕雨被他气笑了:“齐风,你知不知道,好自为之,这四个字,怎么写啊?”
齐风不知道。
华瑶曾经教过他如何写“燕雨齐风”,他学会了。但他通晓文墨的本领,仅限于那四个字。侍卫不需要识文断字,他的身家性命只系在腰间的这把剑上。
他有些出神,忽听燕雨说:“快到了,你发什么呆?”
齐风手握剑柄,答道:“与你无关。”
他们走向议事厅的外堂,燕雨不再和齐风斗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变得既安静,又稳重,敲门也敲得慢吞吞:“殿下,属下把杜小姐送来了……”
话没说完,木门敞开,华瑶的嗓音清悦婉转:“兰泽,终于见到你了,快过来吧。”
台阶上积了一滩雨水,杜兰泽提起裙摆,缓缓上行。
石阶微滑,杜兰泽脚下站立不稳,华瑶立即扶了她一把。兰花般的清香盈袖满怀,华瑶恍神片刻,恰好碰到杜兰泽的腰侧。
时值夏末初秋,杜兰泽的衣裳料子是苎麻织成的荣昌夏布,轻柔如绢纱,紧贴她的纤弱腰线。
华瑶的手指擦过那一块衣料,隐约摸到了凹凸不平的蝴蝶状疤痕……这是贱籍女子的烙印残疤!华瑶清楚地记得那疤痕是什么样,因为她曾在自己生母的身上不止一次地见过。
杜兰泽,出身贱籍吗?
华瑶又惊又震,耳朵“嗡”了一瞬,唯恐旁人察觉她的神态,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还对杜兰泽说:“小心。”
杜兰泽依旧恭谨:“多谢殿下。”
她屈膝行礼,芳姿韵秀,真乃大家风范。
华瑶镇定如常:“免礼,请起。”她从杜兰泽手里接过卷宗,仔细翻阅。
今天上午,杜兰泽去了大牢审讯囚犯,亲笔记下犯人的供词,据此画出一张地图。她还写了一篇基于大梁朝各部门法典的长文,针对岱州的地形地势、风貌民俗,阐明了诸多歼灭盗匪的计策,比如扼守关隘、防布哨道、官民纠举等等。
杜兰泽的字体工整,颇有颜筋柳骨,文采斐然,深谙法令官规。整篇文章提纲挈领,分门别类,可谓是一目了然,井井有条。
倘若今年的科举题目为“岱州剿捕盗匪之策”,杜兰泽必定能金榜题名。
华瑶很难相信她出身贱籍。
几年前,华瑶曾经教过齐风写字。齐风进宫之前,从没摸过笔杆,他错失了童子功,就再也不可能练出杜兰泽惯用的这般字体。
华瑶心中百转千回,语调仍然四平八稳:“各位请落座吧。”
议事厅的偏厅里有一张大圆桌,华瑶端坐于主位,众人围坐于桌边。华瑶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她的侍女们从侧门进入,在每位宾客的面前摆出了一份荤素皆备的食盒。
虽然华瑶不得圣宠,但她毕竟是公主,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她的厨子也是从京城带来的。厨子在汤丰县就地取材,做了今天这顿午膳,包括清炖肥鸭、四喜饺子、牡丹酥、八珍糕等等宫廷佳肴,色香味俱全。
杜兰泽正要谢恩,华瑶制止道:“我原先就想设宴款待诸位,无须多礼。”
华瑶提起筷子,众人开始进膳。
杜兰泽坐在华瑶的右侧,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左侧,这一文一武两位贤才的仪容都很好。他们用膳的时候,不言不语,坐姿端直,显然遵循了严苛的家风。
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而他的母亲来自簪缨世族,永州谢氏。谢云潇的舅父和姨母都是永州的清流名士。他的外祖父更是一位翰林学士,负责修治历朝历代的文史,深受当今圣上的器重。
谢云潇的家世殷厚,父族母族皆是达官显贵。杜兰泽的言行举止并不逊色于他,那么,杜兰泽的身世又是怎样的呢?
华瑶心不在焉地吃饭,有意无意地偷瞥杜兰泽。
杜兰泽好像知道她正在窥探自己,眉眼间流露出清浅的笑意。
恰在此时,谢云潇忽然说:“殿下。”
华瑶转头看他:“嗯?”
谢云潇道:“无事,您请慢用。”
华瑶悄悄地问:“既然没事,为什么叫我?”
谢云潇冠冕堂皇道:“感念殿下的一饭之恩。”
华瑶对他十分大方:“等我去了凉州,我送你几个厨役,京城带来的。”
然后,华瑶又扭过头,关怀起了杜兰泽:“兰泽,你勤勤恳恳,殚精竭虑,不仅审查了犯人,还记录了卷宗,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杜兰泽也很会打官腔:“草民才疏技拙,若能为殿下分忧,便是不胜荣幸之至。”
华瑶早就料到杜兰泽会这样回答。她趁机说:“饭后,你随我去议事厅,我们从长计议。”
杜兰泽道:“谨遵殿下谕示。”
言罢,杜兰泽握着筷子吃饭,细嚼慢咽,无声无息。餐盘里的种种精致美食,于她而言,似乎没有一丝半点的滋味。她吃得很慢,也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