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上午,华瑶和晋明分别坐上两辆马车,去往巍峨皇城。
皇城又名“天宫帝阙”,数丈高的城墙拔地而起,宫殿绕着宫殿,楼台连着楼台,均是以白玉为窗、金箔为瓦。城内的街道横竖交叉,犹如星罗密布,每一个岔口皆有侍卫把守,人人脸上都毫无表情,像是立在宫墙下的一座座泥像。
华瑶心跳如擂鼓。但她分外冷静。
临近昭仁殿之际,马车停了。华瑶跳下马车,走得比晋明稍微慢一些,等她跨进昭仁殿的正门,晋明早就在殿内怡然自得地笑开了。
金碧辉煌的昭仁殿里,每一处陈设皆是举世无双的瑰宝。皇帝、皇后、太后三人高居最上位,而萧贵妃、大皇子、三公主端坐在下方。
华瑶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甚至磕红了自己的额头。她垂首低眉,无比谦逊恭谨,按照次序对着诸位长辈请安。
皇帝未开金口,华瑶不敢起来。
她在地上跪了好久,太后才说:“四公主在疆场上为朝廷立了功业。有功在身,赐坐赐茶。”
晋明进宫片刻,皇帝就赏了他一个座位。而华瑶跪了半天,方得太后的几分照拂。
华瑶安静地落座,双手搭放在膝头,从始至终不曾与皇帝对视。
大殿内一时静寂,萧贵妃忽然开口:“四公主在雍城讲究法度,励精治理,把雍城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略微抬袖,丝锦手帕微微掩唇,极轻声地笑了笑,才说:“臣妾原先以为,四公主自小便是乖顺文静的性子。这女儿家啊,到了外头,越多磨练些,越有真情实性。臣妾听闻四公主的煊赫战功,方知公主能征善战,谋略过人,把二十万羌羯大军耍得团团乱转,不战自败。京城的百姓都在传唱公主的事迹啊。”
华瑶捏紧了她的衣袖。
萧贵妃是皇帝的宠妾。她保养得当,眼角眉梢并无一丝皱纹,较之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自有一番秀彻风韵,比之人情通达的淑惠美妇,又多几分桃李娇柔。
她针对华瑶的这番话,便是她的枕边风,早已吹进了皇帝的耳朵。
华瑶仍然不能开口。
她在这里的辈分最低。
未经允许,连一个字都不可以讲。
她的眼眶逐渐泛红,唇色惨白,脊背挺得笔直,身形隐约摇摇欲坠。萧贵妃还在指摘她的错处,她的冷汗也从额前滚落。
终于,她的姐姐方谨插话道:“华瑶的身体,看似有些不适。”
太后接话道:“哀家听说,华瑶这一年打过不少仗,受过许多重伤,旧伤复发,身子也垮了。”
“竟有这等事吗?”皇后颇为讶然,“依臣妾浅见,华瑶应是伶俐懂事的孩子。她在凉州立功立事,何尝不是为家为国、尽忠尽孝呢?京城百姓推崇公主,也是看在天家的颜面上。”
皇后是皇帝的第四任妻子。她今年才刚过三十岁,极为年轻,出身显贵,又是八皇子的生母,几乎与萧贵妃水火不容。
萧贵妃道:“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雍城的税务……”
她还没讲完一句话,皇帝抬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她收拢五指,寇丹红色的指甲娇艳欲滴,紧抵着座椅的锦缎扶手。
直到此刻,皇帝才问:“平定雍城之乱,收缴几十万税银,应有何赏?”
华瑶抓紧机会,抬起头来,远远地望着皇帝:“父皇在上,儿臣只想为父分忧,以尽孝心,更不敢贪功求赏。雍城之战,大功在于守城将领;至于税银,事出有因……父皇原先派遣了几位贤才,去到雍城的税务司。他们出谋划策,解开了难题。儿臣已将他们举荐到户部。”
她继续说:“儿臣在雍城,确是九死一生,多次重伤,医馆的大夫尽力救治,依旧落下了病根。”
重伤是真,病根是假。
她特意提及“雍城医馆的大夫”,是因为她知道雍城医馆之内,尚有朝廷的细作。她伤情最严重时,找来所有大夫看病,如此一来,皇帝多少会给她一点薄面。
她说:“贵妃娘娘过誉,儿臣愧不敢当。今朝得见父皇、母后、皇祖母,儿臣已是感激涕零,罔知所报,亦无所求……”
“宣太医觐见,”太后端起一盏茶,“这孩子急得满头是汗。”
她缓声道:“皇帝,你也命大理寺查过了,晋明和华瑶都不曾起兵。他们这兄妹两人,在雍城反生嫌隙,闹得风风雨雨,也是高阳家的家事,不用惩戒太过。尤其,四公主落得一身是伤。她年纪还小,才刚十八岁,小孩子的心性,素来是个恭谨孝顺的。哀家看她做不来莽撞事。”
三公主方谨附和道:“皇妹心性天真烂漫,从未离过皇宫。她独自去到外头,易被有心之人利用,竟与二哥生了嫌隙,原也不过一场误会。”
大皇子东无也说:“今年四月,皇妹才刚满十八,先前还没成年。她若冒犯了二弟,我代她对二弟,赔个不是。”
晋明哑然失笑。
他看向东无,正要开口,那一厢的太医忽然来了。
太医跪地叩拜,再为华瑶请脉,诊出她体弱气虚,血脉亏损,夜梦惊悸,应当多加调理。
怎么可能不虚呢?华瑶整整两天两夜没吃没睡,滴水未进。
她在宫里更不敢随便品尝任何美食——这是淑妃教导她的规矩。人在宫中,宁愿饿死,也不能吃一口来路不明的食物。
太医讲完她的严重病情,父皇的面色反倒变好了。
她心中真想笑啊,父皇对她,可曾有半点父亲的温情呢?
可她羽翼未丰,还不能和他撕破脸。
她又说了不少话,表尽忠心,句句感人肺腑,极其谨小慎微。
昭仁殿内的花香浮动,华瑶疲惫至极,有些头晕目眩。她握紧扶手,只听太后又问了她一次,想要什么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