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月梭半低着头,眉梢眼角都藏在暗影里:“说来不怕表妹见笑,姑母为我和表妹定下婚约,我便不肯讨取任何官职。如今谢公子当能胜任驸马,我敬佩谢公子之余,更是钦羡至极。”
他极轻地叹息:“世间多是妄想人,不如意事常□□。”
谢云潇状似不经意地说:“凡人在世,莫不欲富贵全寿,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者。”
朴月梭眉头微皱,谢云潇竟然向他道歉:“我一时感慨,出言无状,如有冒犯之处,还望你多包涵。你已在翰林院高就,既是有意招亲、有心娶妻,何不在京城张榜公示?榜下捉婿,榜下寻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朴月梭攥着自己的袖摆,双拳紧握,骨节隐隐泛白。他瞥了一眼华瑶,华瑶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世家公子的脸皮那么薄,怎么好意思到处张贴告示。”
朴月梭转怒为悲,失笑道:“这么些年来,表妹总是老样子。”
华瑶不懂他意欲何为,佯装领会道:“那不然呢,我还能变成什么样?”
“心更狠了,”朴月梭自言自语道,“你从前多少还会劝慰……罢了,旧事莫提。”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说:“旧事莫提,衅端莫启,便也能相安无事。”
车外的雨声奔腾澎湃,朴月梭忍着咳嗽,灯下的面色更显苍白。他生就一副清俊容貌,且因他垂目低首,那眉眼尤为出色,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忍气吞声的模样好比西施捧心,颇有一种沉鱼落雁的美态。
华瑶视若无睹,侧头看向窗外:“宫道开始积水,今夜马车恐怕无法离宫了。”
华瑶的预判极准。没过一会儿,前方侍卫来报,说是有一处宫道泄水不畅,车流堵塞,恳请公主与驸马移驾。
幸好华瑶在皇城也有住处。马车疾速穿行于道道宫门,停在西南方的一座宫殿之外。华瑶和谢云潇下车以后,华瑶转头去看朴月梭:“你也回不了家了。你可以在此留宿,或者我吩咐马夫送你去往……”
“微臣叩谢殿下收留。”他接话道。
“你想好了,”华瑶提醒他,“你在这间宫殿里睡过一夜,难免会惹来流言蜚语。”
朴月梭坦然道:“殿下,宫里的流言蜚语,何曾少过?众人皆知我和您的关系之密切。我自幼年起,日日进宫,与您作伴,我本就是公主的伴读、淑妃的侄子,早就没了一分一寸的回旋余地。可我不觉后悔……时至今日,犹为有幸。”
他其实并不是不能做公主的侧室,但他骨子里也透着清高。
哪怕华瑶一刀杀了他,他也不会把自甘轻贱的话讲出口,偏偏华瑶丝毫没有感悟到他的深意。
华瑶格外大方道:“嗯,好的!那你今晚就在偏殿歇息吧,我会派太监伺候你。你刚才咳个不停,这会儿再乘车上路,难免受寒,姑且在此休养休养。”
她牵着谢云潇,毫无留恋地离去,翩飞的裙摆隐没在黯淡的风里。而他自顾自地举着伞,立在原地,任凭大雨再次打湿他的袍角。
京城的暴雨狂风淤堵了几条长街,直到三日之后,天色放晴,京城的官民才算松了口气。工部连夜派人疏通街巷,唯恐防汛不利,冲撞了哪位贵人。可他们日防夜防,终归没防住嘉元宫的祸事。
自从嘉元长公主被圈禁在养蜂夹道,那嘉元宫就未有皇族入住过。沟渠年久失修,暴雨一泡,积水漫过主殿,二皇子高阳晋明就生了一场大病。
晋明连日腹泻,面如土色,宣召了多位太医为他治病。
晋明的侍妾也病倒了好几个,锦茵就是其中之一。
锦茵时常头晕目眩,夜间频频发汗。她住在嘉元宫里,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又失了晋明的宠爱,奴才都敢给她脸色。
她的诸般心事,又能说给谁听呢?
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遥遥地望着高处的鸟雀,眼见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展翅于广阔的天地,来去自如,毫无约束,她羡慕得出神。
常言道,人是万物之灵,可为什么,她活得还不如一只鸟,不如一根草。她是晋明的侍妾,晋明对她呼之即来、招之即去。她也是皇后的细作,皇后对她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凡间之大,尘缘之广,她未能亲身体会过,也找不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前日里,趁着二皇子重病卧床,锦茵偷偷地给岳扶疏寄过信。岳扶疏是二皇子的近臣,博闻强识的一位翩翩君子,才学也是顶顶的好。
可惜锦茵不太会写字。
她用炭笔画了几幅图,寄给岳扶疏。他没有回复她。她又给他寄了自己编织的络子,但他音讯全无。
锦茵的身子是活的,心已经死了,或者,她的身子也正从深处开始腐烂。
她的主子晋明病得很重,可能会死。
等他死后,锦茵这等漂泊无定的孤女,无门无户,必然要给晋明陪葬。她才十九岁,年纪正轻,模样正好,她这一生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锦茵的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
正当此时,院门忽然开了,岳扶疏一身长衫,立在门前。
岳扶疏风尘仆仆,也有些憔悴,可他的双眼是那样的漆黑又明亮,定定地看着她。
他心底尚在犹豫,话已出口:“大夫说你身染重病,了无求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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