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入京前夜。

沧裕江上船只穿行。

窄而长的乌篷船,船夫撑着船杆往前一撑,长条形的船便倏地往前窜了一大截,水面上留下清浅一圈又一圈的痕。

雕梁画栋的大船从旁经过,船夫连忙撑着杆躲开,生怕对方一个不小心把自己这吃饭的家伙撞翻了。

大雍如今水路便捷,船业兴盛。

来往船只不管是运货的还是载客的,都是楼船。厚实飞翘而起的顶,四合雕刻着鸟兽虫鱼的木墙,里边儿分成上下客房,怎么都比这窄小还无遮无拦的乌篷船好。

但陈章京没钱。

他问船家借了木盆,从河内打了水起来后将脏衣杉放了进去,挽起袖子便开始搓洗。

老仆人现在已经入了古稀之年,精气神很好,眼睛却不怎么看得见了。

他听到洗衣服的声音,往旁边一摸。发现自家少爷不仅洗衣服,还帮他洗了,登时脸色一变。

“快放下,老奴自己来就行了。”

陈章京没回他,洗好后晾起来,再次谢过船家,便走到了船篷下。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漆黑天幕上星子闪烁,九月夜里也一天比一天凉。

陈章京拿了衣裳给福伯盖上,见他还要挣扎着起来,没劝他,只是道“明早到鳞京。”

一听这话,福伯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说明天到鳞京还有得他忙呢现在多睡一会儿,明天才有力气帮忙干活。

想着自己就算是年纪大了,但还是能帮少爷做许多事,福伯便乐呵呵地不再说要起来了,躺了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

船家撑船,对着那两人的对话只当作是听不到。

一老一少,还少爷老奴的,看来是有些故事哟。但这又与他船老儿有什么干系呢

船家笑得洒脱,听到不远处大船船板上传来的歌声,也悠然跟着唱了几句。

“秋入鸣皋,爽气飘萧。

挂衣冠、初脱尘劳。

窗间岩岫,看尽昏朝。

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细数闲来,几处村醪。”1

嘶哑高亢的嗓音在秋风里莫名柔和,福伯在这儿水上歌里睡得更香了。

江面水花溅起,拍打船身。

陈章京撩了衣摆坐下,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灯火毫无睡意,一张磐石般棱角分明的青年脸庞在月色里晃着人眼。

许道真的行香子秋入鸣皋,在沧裕江湿润水汽里悠远散去。

清晨日出时分,乌篷船在鳞京八里码头停靠。

陈章京提着行李付好钱往前走,福伯一直劝他把东西拿下来,他也没有停下。

青年的性子像是撬不动的石头,没谁能让他改变。

最后福伯也只能空着手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出码头,就被一管事模样的人拦住,“这位,可是陈家公子”

那人笑得和善,一口道出陈章京的身份。

陈章京身上扛着重物,泛白的长衫下,身躯仍旧挺直。他微掀了下眼朝那管事看过去。

于是管事再次道“我这是受我们家夫人的吩咐,在这儿等着陈公子您呢。当年我们阮家老太爷,同您祖父也是至交。念着这些情分,夫人一听说您要来鳞京,早早地就给您准备好住处了。我是来给您带路的。”

陈章京还未说话,福伯一拍大腿想起来,“少爷,这是阮家人啊。说起来您小的时候,老太爷还给您和阮家的姑娘定过一门亲事呢。”

老人家说起往事,不由得一脸唏嘘,看起来对阮家人的感官非常好。

陈章京看了他脸上的伤感,也将那管事听到“亲事”二字后的轻蔑收入眼底。

他是个读书人,却不像一般文人那般文弱,反而有着极高的身量。

光线从他身后打过来,化作影落在地上,都能将他面前的人整个儿覆盖住。管事心中刚讥笑几声,觉得还真和夫人说得差不多,一副穷酸样,来鳞京就是为了来阮家占便宜的。可他一抬头便对上陈章京的视线,忍不住背后一寒。

正当他心里发虚向往后退的时候,却发现对面这人轻点下颌,沉声道。

“有劳了。”

王夫人给他们安排的住的地方并不在小林巷阮家府邸内,而是一处与小林巷隔了非常远的客栈。坐马车过去都得半天功夫。

不过里码头倒是近。

管事坐着马车来,见陈章京带的那些行李,脸上还挂着笑,可就是没有开口帮忙的打算。

陈章京并不在意这些,在旁人惊叹的目光里,他平静地将所有东西扛起。进入客栈后未曾休息,直接拿上二楼,让那些聚在客栈门口准备抢生意的挑夫都愣住了。

何曾见过这样的进京举子

旁的人,有钱的是轻车简行,走到哪儿东西便在哪儿买。再不济也为了自己举人的身份,雇一两个挑夫,帮着将行李运到客栈来。

可面前这位倒好,脸不红气不喘的,力气比他们这些平日里干苦力活儿的还大。

这还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

陈章京将东西放好,阮家的管事站在一旁也不搭把手,状似热心肠道“陈公子这几日不用急着去谢我们夫人了,府里事情多,忙着呢。不过夫人也说了,等过几日有空,想请陈公子上明华寺叙叙往事。陈公子这些天就不要随处走动了,免得到时候找不着人。”

这会儿,语气里的居高临下已经展露无遗了。

福伯年纪大,脑子转得有些慢,听了后还愣了一会儿,才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刚想训斥一下面前这不懂礼数的年轻小子,只是被陈章京拦住。

“替我谢过阮夫人。”声音依旧沉稳。

管事见他这样,觉得人很识趣,于是转了身就走了。

他走后福伯也明白过来对方是想干什么了,叹了口气,浑浊苍老的眼里尽是失望。

“物是人非啊”

陈章京躬身将一沓书提起,烛火下青年后背宽阔,透过泛白青衫,犹能感知那层薄薄布料下的紧致与力量。

他随手将包裹好的书堆在桌案上,似乎只是拿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

“过几日,我去同他们解了亲事。”

陈章京没有顺着福伯的话怀念当年青州陈氏是如何的光鲜鼎盛,而是平静说出决定。

他声音沉而低,同他人一般,说话也极是简短。

福伯顿了下,想劝他,但是一想到今日那阮家管事的态度,却又止住了话,最后只能叹气。

“罢了罢了,不过是当年随口说的玩笑罢了。当真作甚。”

能够证明当年陈氏踪迹的东西一点一点消失在时光长河里,福伯来鳞京前还时常念叨着阮家那位自幼与陈章京定亲的姑娘,说以前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曾远远见过一面,被乳母抱在怀里,不知道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他对那位阮家姑娘的期待,正如对当年所有人都还好好活着的陈氏众人的怀念。

现在却只能哑声说不过是个玩笑。

陈章京铺床的手一顿,依旧没说话。

来鳞京后的几日,陈章京除了食用三餐,便没有从房间出去过。

旁的书生一来鳞京,便呼朋唤友四处赏景,整日里不是诗会酒宴,就是茶楼闲谈,畅所欲言。

他只拿了本书,坐在窗边看着。

不像个刚刚加冠的人,反倒像是四十不惑无所欲求的僧人。

来鳞京第四日,那日的管事才终于过来了。

“明日陈公子可有空我们夫人邀您前去明华寺的事情还记得吧我们夫人好不容易空出时间来了,您可不要忘了时辰。”

陈章京放下书,给那管事留了几秒钟的时间,见他说完了,才言简意骇道“好。”

“明日到了寺庙也不要乱走动。鳞京地界,连寺庙都与别处不同,大得很呢。若是陈公子明日走失了,还得花功夫找寻。到时候我就在正殿前等着你,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说完这些话,管事见陈章京仍旧没有什么不满的模样,更加满意了,提醒他一句明日别忘了时间便很快离开。

房内重归寂静,陈章京继续看着没有看完的书。

第二日,陈章京到明华寺后等了许久,管事才引着他前去寺庙后面香客休息的厢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话。

神色里带着些居高临下与些许施舍。

“陈公子如今已是举人,想来应该明白再往上走越来越难的道理。就算是那状元郎,身后若是没人帮着,还不是没甚作为我们夫人也不是什么无情无义之人,知晓陈公子你这些年辛苦,故而愿意予你一场好机缘。”

“至于我们小姐,陈公子你还是别想了,早日打消心里头的念头比较好。若是陈公子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们夫人翻脸无情了。”

那管事没有觉得自己先前说的话有什么不对的,话音又一转,道。

“阮家在鳞京有好几家,当年老太爷说将阮家女儿许给你,我们夫人也不会让你亏了。正巧有位同族的阮家小姐瞧得上你,她父亲乃正六品太常寺卿,若是你争气些,得了那位小姐青眼,日后官途也算有个靠山。”

陈章京素来持身以正,未曾想过走捷径,更未曾想过读书数十载,最后还要靠着女子的青眼才能更进一步这种事。

他眉眼肃然地停下脚步。

管事却也正好停下,好像一时不察没站稳,欲将陈章京往旁边推去。陈章京眼一凝,躲过去,却也正巧将身边的门撞开,整个人进到房中去了。

轻纱帷帐后,露出个人的影子,浅青色的裙边一层叠着一层,从帷帐后露出来一点角。

约莫是听到动静,人影渐渐走出来,乌黑发髻间簪着几支金钗,灿烂鲜黄,犹如秋日里枝头悬挂的果。下面是如霜凝白的脸。

陈章京敛下眉眼往后退,却听

到一声落锁声。

那管事在面外将门锁住了。

阮觅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后很快就走出来,只是还没等她出门,就也听到了外头落锁的声音,然后是匆忙的脚步声。

一时间有些茫然。

还好她一向能静得下心,细细想了想今天王夫人同阮母的异样,还有那日王夫人说的话。

“好孩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什么福气这种被人故意关在室内,准备让他们培养感情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