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也懒得理会,他只是惯例将所有人连同屋内警察留下的几个鞋印一起冷嘲热讽了一通,然后礼貌地建议他们要是不想放过犯人,就最好当夜凌晨两点半在佛里特街路口提前蹲守。
他在后一句话的中途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开门声,但直到说完后才不紧不慢转了身。
“这么说有些失礼,医生,”克莱尔微微挑起眉梢,“不过我想你今天的工作已经解决了。”
“当然,如果他们不相信我的论断,再来验证一番也不错。”
他的目光落在被领进门的男人身上——暗金色的中短发在脑后留成麻花辫,碧绿双眼闻言正征询地看向警长,长相比起常人是出众的,但他感兴趣的从来都是容貌之外的东西。
哈里森警长的脸色显然不怎么好看,重重一偏头示意该继续的继续。
克莱尔摊开右手,说声“请便”就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外走去,跟进门的那临时医生擦肩而过,对方似乎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对了。”
他头也不回地补充道:“委托金还和之前一样送到事务所就好。”
守在房外的几名巡警可能还以为他要进一步勘察现场,纷纷让开,孰不料人径直走远了。
这里离事务所不远,克莱尔正散步似的慢慢往回走,背后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喊声。
“……等等!”
是个陌生的声音:“请等一下!”
他原地站住,回过身去,就看到眼熟的发色——是方才的那位医生。
对方走近过来,这样一番追赶后气息都还很平稳,视线在他身上稍作停留,“沃特斯先生……?”
“显而易见,是我。”克莱尔调整了一下偏开的帽沿,“看来那位警长还没瞧我不顺眼到记错名字的地步。”
“呃。”
对方似乎因为他的言辞一瞬间有点尴尬,“事实上是我在这之前就有所耳闻,追上来也是想问……”
医生的神情掺了点好奇,“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名犯人?”克莱尔扬眉,“我看到的。”
“就如同你,摩斯坦先生。”
他不理会压根没做介绍的对方的一脸错愕,自顾自说下去。
“毕业于伦敦大学,不久前才以军医的身份从中东战场退役,目前正靠积蓄度日,帮警方紧急鉴定这具尸体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以及,怀里那块怀表提早送去检修,我猜你不会想惹得妹妹不开心的。”
提防、警惕——在他过往经历里,其他人无外乎是这样的反应,克莱尔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次也不例外。正因如此,当真正迎上对方的眼神,他极其难得地怔了一下。
震惊,佩服……以及不加掩饰的赞赏。
尤莱亚·摩斯坦是个普通人。
但正是这份普通让两人间的关系与众不同。
他们在那之后短暂地交谈,隔天在事务所碰了面。刚退役的军人先生需要一份工作,而他缺个助手,最初连向来孤僻的侦探本人都没想到雇佣会保持得如此长久。
纵然对方年长自己五岁,克莱尔依然感受得出尤莱亚对他的敬佩和崇拜。他也渐渐意识到,只有在那个人的注视下,他才能真正地放松下来。
克莱尔,也许你得改改行为处事的方式——搭档关系走上正轨后,他的助手有时在他出言不逊后叹着气这样说——虽然就这样下去也不错。
没有什么值得改变的,克莱尔不置可否地想。
转折是在后来的某天。
窗外大雨瓢泼,他在事务所等他的助手到来,但直到时针走过将近两格,门口依然不见人影。
克莱尔坐在桌后翻阅今早同样送晚了的报纸,就像他以前所做的那样——本应如此。
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袭击了他。
这版报纸应该在一如既往坐在沙发上的那人手上的,克莱尔知道对方在看报时会将纸张稍稍倾斜成二十五度,轮到社会新闻版会多花一分钟半左右的时间,具体长短视当天的事件而定,以及在翻动的间隙会望过来一眼确认他是不是有什么需求——
那里空无一人。
报纸上简单到极点的字句落入他眼中后就排列成了难以理解的次序,克制不住的焦虑支配了他的身体。无形的手攥住心脏,不断地、不断地收紧,呼吸渐趋急促,一个个念头唐突地闯进脑海。
如果尤莱亚不会再来?
如果他终于也像其他人一样,厌倦了和自己打交道,决定将一切抛下不管?
如果——如果,那唯一一双会好好注视他的眼睛,也充满了猜疑和厌恶?
不能失去尤莱亚。
他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强烈焦虑着的同时,还感到有另一种更难堪的欲望正在升腾而起,简直就像在否定如此卑劣的自我。
雨声轻了。
“抱歉,克莱尔——”他被急匆匆开门的声音从窒息的水面下一把拽了出来,“雨下得太大了,我只好先就近找了个地方躲雨。”
那个人在门外抖去伞尖上的水珠,这才大跨步进来,然后终于注意到他的异样,“……克莱尔?”
几乎要将整个人吞噬的巨兽悄无声息地蛰伏下去。
克莱尔抬眼,一贯的不动声色。
他注意到手边翻倒的水杯,大片水渍将摊在桌上的信件洇染得看不出原文。
“不小心打翻而已,反正都记住了。”他看着尤莱亚手中的伞,“你买它花了多少先令?”
他的助手一副“瞒不过你”的样子,耸耸肩。
“也不至于,那位好心人按照市价象征性地收了点,我只是——不想弄湿外套。”
克莱尔敲打桌面的指尖停住了。
职业决定了他们时而会出入于上流场合,尤莱亚原先的着装显然是不符合那些贵族人士规范的,于是就一起挑了这件外套。诚然,他当时并不怎么上心,只出于个人审美随便选了件。
他忽然觉得有点奇妙。
对方如此珍视他送的外套这一点很奇妙,他居然会为此感到隐隐的雀跃……也很奇妙。
从不与他人为伍的天才起初并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与之相比,倒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还更容易些。
他的症状在一步步加重。
绝对不可以失去尤莱亚——这想法仿若根深蒂固地植于脑海,一旦因对方不在而不安,或是自觉被对方所厌恶,那种铺天盖地的负荷感就卷土重来,压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病态地依存着他的助手。
医学领域按理说是尤莱亚更为擅长,克莱尔在这方面也有所涉猎,他知道自己的情况用更专业的名词来形容应该是——“戒断反应”。这个词说出来有些滑稽可笑,学者们研究药物、研究烟酒乃至于毒|品,唯独没有一篇文献对他有所助益,他分明真真切切地对一个客体上存在的人上瘾。
无须任何迟疑的余地,他害怕两人间的关系会因此变得岌岌可危,向尤莱亚瞒下了一切。
正因清楚人类在撒谎时会有怎样的表现,他才可以天衣无缝到不让他的助手产生任何怀疑——事实上,克莱尔发现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只要他表现出不快,或是不愿多谈,尤莱亚就会出于全心全意的信任而不予追问。
这恰恰成了煎熬,有时候他甚至宁愿对方能更敏锐些、对他更怀疑些,也好斩断延绵不绝又如蚁噬骨的阵痛。但那样的念头出现不过须臾,克莱尔马上就意识到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来维持住表面的假象,只要那个人还在他身边。
——你是这么想的?
夜深人静时,似乎有谁在耳旁窃语。
——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够了?
不,当然不,不然他不会在那之后就觉得对方“保持这样下去”的话如此刺耳……尤莱亚又怎么会知道他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当错综复杂的关系成为上流圈子里的惯例,检点与否就不再是评判标准。花天酒地、放浪形骸,他找不到存在的价值,被迫依靠片刻的快感来缓解精神上的高度压力,就算毁掉自己也在所不惜。
他的助手对他那混乱的私生活似乎隐隐有点察觉,最终却选择了三缄其口。克莱尔原以为这样的僵局会一直保持下去,但终究被一场飞来横祸打破。
他曾经的朋友詹姆斯走上错路,妄图利用他来召唤所谓的“神明”。那个若什提亚方程式仿佛成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他们在那之后就不时被卷入怪奇事件中,至于后来……
某种超脱于常识范畴外的生物以好奇人类缔结约定的仪式为由,将他们卷入了奇怪的梦境。情势所迫之下,他近乎是自暴自弃地将所隐瞒的一切和盘托出,所幸他可亲可敬的助手、他的包斯威尔没有真的被吓跑。
事实上恰恰相反,在最初的震惊和动摇后,是尤莱亚主动提出了交往。
然后……
克莱尔摩挲了下无名指的第三指节,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时代对同性过密的往来的宽容心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致使他和尤莱亚如今依旧是各住各的,对外仍以侦探和助手的身份相称——尽管二人实质上的关系也只是停留在亲吻和拥抱。
“我想你听过《莎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