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献祭

人们缩进事先告知用于避难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像老鼠一样不见天日,胆战心惊地望向窗外。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只有呛人的硝烟味和永无尽头的炮火。

燃烧的房屋持续不断地升起黑烟,整座城市都被烟雾所笼罩,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

老人们想起了三十年前类似的情景。

那一年,驻守蒙特惠奇城堡的政府军连续炮击了巴塞罗那两星期,几乎将这里变成一片死地。

……

“行动又失败了。”

指挥部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炮击仍在继续,每一声都像轰击在人们心上。

城堡的火力太猛,巴塞罗那人根本无法夺回城堡。

以少胜多是值得称颂的传奇,但在有限的地理空间和绝对力量的压制下,他们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智慧、勇气和毅力,最后仅剩的选项,或许只能是体面地灭亡。

也或许,连死法都无法选择。

“……是我听错了吗,炮击停了?”忽然有人喃喃道。

炮击确实停了。

经过连续数日的炮击,这短暂的空白几乎让人们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下一刻,略显柔和的号角声响起。

所有的巴塞罗那人都忍不住侧耳倾听。

这似乎是从未听过的音调——

艾达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是允许投降的号角。”

指挥部里顿时一片寂静。

投降吗?

每一个人都第一时间在心里尖叫——不!

现在投降,让卡洛斯占领这座城市,建起宗教裁判所,奴役这里的人民,与其他地方的同胞对抗吗?

在蒙特惠奇城堡战斗到最后一刻后,投降吗?

在那些伟大的、渺小的、哭着的、笑着的人们为这座城市牺牲后,投降吗?

想都不要想!

一百多年前的巴塞罗那人没有投降,一百多年后的他们也不会。

然而,他们也心知肚明如今的处境。

虽然在乔伊的事先布置下,城中的人们很早就聚集到避难点,伤亡人数极为有限。但炮火限制了他们的一切正常活动,在这样的连续炮轰下,这座城市坚持不了多久。

当年的悲剧,终究要不可避免地重演了。

尖锐的电话铃声忽然撕裂了寂静。

接线员如梦初醒,猛地弹起来接起电话。

“城区指挥部。”

“要塞的加莫将军?好的。”

“……您说,能摧毁城堡的大炮?”接线员的声音都开始抖。

整个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笔尖与纸刷刷的摩擦声。

一分钟后,接线员颤抖着放下电话。

“要塞有能够摧毁蒙特惠奇城堡的大炮。”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悲伤,“但加莫将军说,由于堡垒结构特殊,一旦整体摧毁,里面的人基本不存在生存可能。”

众人都打了个寒战。

他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城堡沦陷于敌人之手,引起了全城极大的悲恸。

因为里面还有一百多个坚守的人。

那是他们的父亲、兄弟和孩子。

但人们终究还能心存一丝希望——他们或许只是被俘虏,还没有牺牲。

虽然卡洛斯一向以手段残忍著称,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没有得到最终判决,人永远不会死心。

可是如今,他们拥有了摧毁城堡的权柄。

曾经的希望摇身一变,变成了最深的绝望。

如果那些守城到最后一刻也并未屈服的人还活着……

他们,将死于己方的攻击。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在这片可怕的寂静中,接线员艰难地转向乔伊。

“……殿,殿下,加莫将军请您决定。”

无形的绳索在脖颈上骤然勒紧。

乔伊像沉入很深很深的水里。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希望。

为什么战争还未结束?

为什么没有人放下武器?

为什么命运可以这样残忍?

为什么这样

残酷的决定,要交到她的手上……

理智想要崩塌,却无法崩塌。

躯壳里的灵魂在尖叫,现实中的她却沉默地望向窗外。

有什么东西正从城堡的高处翩然落下,明亮、轻盈、悲怆,像是一片从天国飘落的花瓣。

那是一面燃烧的旗帜。

曾经挂在城堡上空的旗帜。

乔伊闭了闭眼。

她以为自己会落泪,但她没有。

她只是木然地最后一次远远凝望那座城堡。

那个画面从此永远留在她的脑海中。

铅灰色的天幕下,城堡上方燃烧的金红色旗帜缓缓飘落,如同坠落的伊卡洛斯。

呼啸的寒风从耳边掠过,仿佛奏起所有逝者和将逝之人的挽歌。

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像刀划过心脏一样,清晰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请告诉加莫将军。”

“开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