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墨在宣纸上晕开大片污渍,原来是男人握笔的手抖了一下,一时失误而为之。
睨向桌上被弄污的奏折,聂铮将笔放置在一旁的白玉笔架,抬起修长的手指,缓而有力地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龙椅下方跪着一个虬髯男人,正在平静地陈述事实:
“将士们征战在外,急需大量粮草,于是各地官员加收租税,衙门甚至强抢普通农户家中的余粮,将其献给千机营,以示讨好。
“未逢荒年,百姓却食不果腹,无奈出家化缘,仅京郊便有许多良田被荒废,长此以往,大齐生民之计堪忧。而且……民间不少人怨声载道,说陛下变法之举不近人情,执法过于严苛。”
闻言,聂铮端起温热的茶盏,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林卿目光如炬,直言不讳,难怪符爱卿肯不计前嫌,大力举荐你为言官御史。”
林猛的额头抵在地面,沉声道:
“符将军宽宏大量。微臣虽不能再在军营报效家国,但规劝陛下、督察百官的担子仍挑于肩,定不负陛下的期望。”
聂铮摩挲着杯盏,指腹轻轻揩过杯沿。
还记得数月前,符行衣将一摞纸放在案上,公事公办地道:“关于林猛的背景都在这里,微臣将此呈与陛下,他是生是死,全都由陛下做主。”
聂铮便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表情看不出喜怒,声音也淡漠:“你竟不怨他?”
“朝堂之上都是政客,又不是侠客,更不是墨客,恩怨分明有什么好处?”
符行衣笑道:“陛下登基伊始,正值用人之际,林猛是不可多得的忠良贤臣,只要安排妥当,必然利大于弊。而且微臣着意试探过,他只效忠‘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者,井非为太子本人所倾服。”
聂铮派暗卫去打探过消息,知道符行衣终于肯见林猛的那日,她听见林猛说“盛安帝必定是为祸天下的昏庸暴君”,然后不急也不恼,只笑意吟吟地伸出了一只手,温声道:
“林猛老兄,我不恨你背叛我,只希望你能睁大双眼,摒弃固有的成见,看清我所效忠的君主,他是否真如旁人污蔑的那般不堪,井在日后真心实意地助陛下一臂之力。
“无论如何,盛安帝已是名正言顺的东齐帝王。你若觉得陛下德行有亏、才能不足,便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规劝他做一个好皇帝,为齐国和百姓做出实事。而不是同我发牢骚,为死去多时的旧主鸣不平,将成王败寇视为笑话。
“物不尽其用,人不尽其材,在我看来——实为千里马毕生之遗憾。”
聂铮摩挲着手里的杯盏。
不出他所料,这丫头果真是个玩弄权术的好苗子,仅仅作为他的贤内助,当一个管理后宫的皇后,未免太过屈才了。
可他总私心想着,能时刻与人坦诚相待、唇齿相依,绝非是君臣客套,只论政事不谈风月,哪怕近在咫尺,却恍若遥隔千里之外。
真是个没良心的。
聂铮眉心微蹙。
林猛摸不清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究竟作何想法,便壮着胆子道:“陛下?”
将冷却的茶搁置,聂铮取来一旁的凉水,给桌案上的鹤望兰盆栽浇水,哂道:
“朕明日出宫,微服私访,京都之事暂且交由谢首辅打理。各地官员若真如你所言,那般胆大妄为,他们的好日子怕是该到头了。”
口上说着处理政事,但是内心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却藏着见不得人的荒唐念头。
想见她。
借着机会,堂而皇之地去昆莫见她。
又住回了熟悉的皇宫,什么都好,唯独缺了一个她,总感觉空落落的。
在战场上早晚要直面贺兰图,危险至极,也不知她有没有和魏灵取得联系。
若不里应外合,恐怕性命堪忧。
聂铮望向洒落进殿内的清冷月影,试图把目光探出封闭而压抑的金龙殿顶。
月盈如盘,悬在漆黑似墨的夜空中。
为大漠染上一片银白的冷色,遍生寒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