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叶贤齐点了点头,叫了声表哥,随即进来,走到叶云锦的面前说:“娘,我来看看舅舅。还有……”
来这里后的这几个晚上,睡着前,苏青青都想,有可能自己不会再醒来了。
她在福利院长大,后来成为法医,才工作不久,发现患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即便是现代医学,也没有治疗的法子。花一样的年华,就那样离开了世界。
大约是习惯了和死亡打交道,她并不害怕死亡。但说实话,回想自己的短暂一生,像一滴水,来的时候,走的时候,都没在世界留下过半点痕迹,还是有点遗憾。
所以,虽然对原来的那个苏家女儿,她也感到抱歉,但对自己这个再次获得的新人生,她还是十分珍惜。
是女是男,并不重要,即便用这种在知情人看来十分无奈的尴尬身份一辈子都这样生活下去,也是无所谓。
现在“家人”遇到了难关,需要自己,而这件事,对自己来说,并非什么做不到的事。
在观察了这家人三天后,苏青青抬起眼睛,几天来,第一次直视着自己的“母亲”,用清晰的声音说道:“我想通了,以前怎样,往后还是怎样。”
现在开始,她是苏雪至,苏雪至是她。
原来的名字,是她的过往,她的来路,自己知道就行了。
叶云锦不知道女儿怎么突然又转了心性,竟主动说要去参加考试,争取机会。
兄长的这条门路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毕竟,这和送女儿去省城读书不一样。虽然从前她边上的同学也都是男人,但现在,是要去那么远的一个地方。
没有家人就近照看,让女儿一个人去,叶云锦实在放不下心。
尽管兄长打包票,有他的那位老友在,去了后,包括住宿在内,林林总总,一切都会安排好,绝对不会出岔子,但她还是心绪纷乱,在女儿表态之后,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
苏家闹的这个乱子很快就过去了,苏家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甚至,要是不去想舅老爷的倒霉事,苏家的气氛还有些祥和喜乐。
外头的人还在翘着脖子等着继续看天德行女掌柜和苏家少爷的战争,没想到一转眼传出新消息,说苏家少爷那天是误饮了烈酒,醉得厉害,这才闹了笑话。人家母慈子孝,别提多好。
等着看笑话的人自然不信。分明是叶云锦为了保全面子编造出来的。过了两天,等看到那个清俊的苏家少爷斯斯文文地陪她去县城的南园看戏,替她剥瓜子倒茶,总算是死了心。
“那天苏少爷落水,说不是吵架出的事,打死我也不信!那婆娘就是厉害,从前压男人一头,活生生克死了自家男人,现在又把少爷也治得服服帖帖,都闹成那样了,少爷还是低了头。”
看热闹的人改了口,这么说。
“呜呼哀哉,牝鸡司晨,正气不复也!”
住在隔了条街的老秀才苏家三大伯吸了口水烟,睁开一双昏花的老眼,望着苏家方向,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别管外头怎么议论,苏家的事照着安排,在一步步地进行着。
十来天后,这天晚上,苏家设了一顿家宴。
吃完了这顿饭,明天一早,苏家少爷苏雪至就要动身出发去往天城了。
现在是七月中,开学时间是九月中旬,看着好像还早,其实时间已经很赶了。
从西南叙府到北方的天城,一个月内到,就算是顺利了。
到了那边后,想拜访混脸熟,要等吧?是你求人,不是人求你,人家不可能候着你,一去就能见得着。
等见了人,叫完了表舅,接下来在那边怎么落脚,身边的人里,哪些是需要提早打好交道的,这也要时间。
所以必须现在就动身。
外甥女这一趟出门事关重要,叶汝川原本是要自己亲自送过去,再替她打点好一切。没成想出了这种事,现在连地都还下不利索,想都不用想了。
叶云锦说自己送女儿去,却被一口拒绝。
虽然女儿态度和气,和之前与自己剑拔弩张划清界限的样子判若两人,但这却并没有让叶云锦感到有半点的欣喜。
她看得出来,女儿是真的不想自己同去。
她不想的原因,也绝不是她用来拒绝自己的那个理由,怕她舟车劳顿太过乏累。
她就是不想自己和她同行,如此而已。
当时她也就沉默了下去,改和兄长商议后,决定派苏忠带着几名壮丁一同送她过去。
苏忠知道她的身份,办事也老练周到,到了那边,还有叶汝川的老友从中引荐指点,可以放心。而且,叶贤齐也自告奋勇同行,说护送表妹去。等表妹到了,他再坐船回东洋,继续他的学业去。
儿子如今这么懂事,这令叶汝川老怀甚慰,欣然应允。
晚上的家宴,叶云锦让红莲也上桌,红莲本来连连推辞,被叶贤齐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推带抱地弄到桌前,也就笑着从了,挨着半边的椅面,坐了下去。
吴妈带着小翠几个人伺候,丰盛的菜肴不停地上。席间叶云锦和苏雪至二人话不多,但有叶贤齐和红莲在,不愁气氛起不来。叶汝川虽然伤情未愈,忌酒,但今晚在饭桌上也很兴奋,颇是健谈。
叶贤齐向父亲打听贺家的那位孙少爷。
叶汝川说:“他名汉渚,表字烟桥,至于年庚……”
他心算了下。
“贺家是壬寅年出的事,我记得那年他年方十二,如今又是寅虎年,十二载,恰一个轮回啊。真正是年轻有为啊。”
叶贤齐诧异:“这要是去了天城,见着了面,叫我怎么喊表舅?”他二十了。
叶汝川顿时不悦了:“辈分大过天!别说比你大,就算比你小,该喊什么,你就给我喊什么!”
叶贤齐耸了耸肩,从面前的一盘鲜椒小炒嫩牛里挑了一筷子:“是,是,知道了!”
叶汝川对儿子的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感到有些不满,但儿子如今这么出息了,自己也就不好再像从前那样动辄教训,加重语气:“不说辈分高低,贺家从前在省城,那是真正的世代官宦,名门望族,老太爷高风亮节!当年但凡睁只眼闭只眼,贺家也不会落得那样的田地!”
叶贤齐显然不爱听老父亲说这种老黄历,应付似地嗯嗯了两声,突然仿佛想起什么,来了兴趣,凑向老父亲:“爹,不是说当年贺家和长毛私下往来,后来还得了窖藏,这才被抄家的吗。听说当时都掘地三尺了,连茅房都被挖了个底朝天!他们贺家是不是真的有藏宝啊?”
叶汝川这下真的生气了,扣下筷子:“这种谣言你也听?全是捕风捉影,栽赃陷害!你再胡说八道,饶不了你!”
叶贤齐嘟囔:“又不是我说的……”
叶云锦怕兄长和侄儿起无谓的争执,急忙插话进去:“贺家孙少爷现如今的身体也不知道怎样了,想必是好了,否则怎么能有今天。所以这回让苏忠带过去的见面礼,我也没放那些鹿茸虫草之类的东西,免得招人晦气。”
她又叹息了一声,“我记得孙少爷的父亲走得早,说从小是老太爷亲自教养的,当时贺家满门入狱,就他和胞妹没了消息,看来是一起被送走了。不容易啊,那会儿才十来岁,还带妹妹,能有今天,想必吃了不知道多少的苦。说起来,从前我虽也登过几次门,但竟没见着,只记得贺夫人疼他身子弱,舍不得让他多吹风,据说深居简出,长年读书,平日是不大见外人的。”
叶汝川也就忘了儿子,顺着妹妹的话茬,打开了话匣子:“我是有回给老太爷送去他定的两支长白老人参,这才在老太爷的跟前晃了一眼。孙少爷白齿青眉,天上石麟。虽说身子先天弱了些,但听说聪敏好学,老太爷对孙子寄予厚望。当时我一看,就想,此子才器,必有大为。如今看来,我果然没看走眼。”
苏雪至正默默听着舅舅那显然是马后炮的奉承话,不想他忽然问自己:“雪至,你和你表哥小的时候,我记得有年逢节,我带你们去了贺家,老太爷还给了你们红包,勉励进学。你还记得吗?”
“多久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些……”叶贤齐低声应了一句。
“没问你!”舅舅没好气地说。
苏雪至费力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