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汉渚的心又是咯噔一跳,猛地抬眼,望了过去,对上了两道已然转为锐利的目光。
一阵短暂的茫然和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感觉过后,贺汉渚听到郑龙王又道:“恕我冒昧,再问你一句,贺司令,你当时的伤情,真的重到须她陪伴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过年?”
贺汉渚陡然便清醒了过来,他对上了对面那眸光沉沉的犹如老猎人的一双眼,沉默了片刻,终于,带着几分艰涩,低声地道:“你知道了?”
郑龙王精明的眼盯着他,起先没说话,半晌,道:“那么你和她……是真的了?”
见他没应声,显然是默认,郑龙王的眼底掠过了一缕恼怒之色,但迅速地压了下去,眯了眯眼,道:“也是巧合罢了,就是前几天的事,我收到了陈英义父派人送来的金疮药,还有问我伤情的一封书信,信末他提了下,道这个年,她是和你一起在京师过的,说你对她很是照拂,叫我放心。”
事情是这样的,年前那日,陈英义父想起郑龙王曾托自己照拂苏家儿子,恰好四方会从前也是得到苏家儿子的帮助才洗刷了罪名,便派人上门去送年礼,到了,家中却是无人,查了查,得知苏家儿子去了校长家中过年,便作罢,放下东西走了。
年后初二的那天,叶贤齐巡逻,路过四方会总舵的地盘,进去给老爷子拜年,谢礼,陈英义父问了句苏家儿子,才知道原来他为了照顾贺汉渚的伤,年是在京师里和他一起过的,现在人还没回来,便在发给郑龙王的这封信里提了一句,本是好意叫郑龙王放心,但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以郑这样的老江湖,事关放在心里的人,能猜到点什么,也不是难事,果然,刚才不过略微施压,这个贺家的孙子,自己便就承认了。
郑龙王一扫先前的疲态,身体挺得笔直,双目如电,紧紧地盯着对面的这个年轻人。
“我不通官场,但想来官场之凶险,不逊江湖,乃至更甚江湖。至少,江湖还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贺司令,你不是甘于平庸之辈,何况你还身负血仇,深陷其中,你不进,便没有退路,个中难处,你应该比我这个门外之人更是清楚,我不多说了。我也非常欣赏你,但是,恕我直言――”
“贺司令,你和她,不是同道中人。”
最后,郑龙王缓缓地说道,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宛如重锤,直击贺汉渚的耳鼓。
他忽然觉得郑龙王口里说出的这话很是耳熟,自己仿佛从前在哪里听说过。
很快他想了起来。
是的,他确实听过,不止听过,并且,这话,也曾经从自己的口里说出来过。
只不过那时候,是他教训王庭芝的话。
他只觉自己的心脏一阵狂跳,冷汗顿时涔涔而出,咽喉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掐住了,胸中一阵气闷,仿佛透不过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夜潮渐涨,推着江心的一股湍流,无声无息地涌向船体,篷船再次被冲得左右晃动,头顶的马灯也随之剧烈摇荡,灯柄和挂耳之间的关节生着斑斑的铁锈,随着灯体的晃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刺耳之声。
贺汉渚依然那样坐着,身影投在其后的舱门上,随了船体,也在左右地晃。
江流涌了过去,船体渐渐恢复了平稳,刺耳的咔哒咔哒的声音,也终于在耳边消失了。
郑龙王方才那逼人的目光也消去了。
他望着依然沉默着的贺汉渚,神情渐渐变得萧瑟了起来。
“贺司令,我老了,这个世代,也早不是我从前的世代了。义王窖藏埋我手中无用,我知这些年,陆续也暗中有人一直在刺探我的下落,倘若有朝一日,不慎落入奸人手里,便是助纣为虐。”
“不多,但也不算是小钱,我估算了下,以今日之价,足以支撑十万人两三年的军饷。我愿助你,全部献出!”
贺汉渚的心咚地一跳,猛地抬头,站了起来。
郑龙王摆了摆手。
“借了这个机会,我再多说一句。陆宏达当年设计陷害令祖,固然是你贺家灭门之首恶,但据我所知,最初的起因,却是有人私下匿名以所谓当年夹门关知情人的身份向他告密,称令祖与我父面谈之时私下立约,得了窖藏之秘,所以事后,才极力坚持放走了那几百人。”
“你祖父的信守诺约,落在无耻之辈的眼里,便成了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就是因了这个似是而非的告密,才有了陆宏达随后的罗织罪名和陷害。这些年,我常想,我父当年对你祖父提及窖藏一事,极是私密,外人怎会得知。告密者,或许便是你祖父身边的人。至于是私怀怨恨意图报复,或者,小人不知君子之义,以己度人,认定你祖父是因窖藏之利才坚持放人,贪念驱使之下,做出恶事,我不敢肯定。”
“话不多说,我言尽于此。贺司令你是个人物,今夜能够和你会面于此,畅所欲言,郑某荣幸之至。”
郑龙王话锋一转,忽然掀了盖在身上的毯子,缓缓地站了起来。
又一阵江流涌过,船再晃,他身形也随之晃动,有些立不稳脚的样子。
贺汉渚箭步上去,待要扶他,郑龙王已是自己扶住了椅把,立稳脚,接着,竟朝贺汉渚郑重地行了一礼,道:“多谢你对叶氏之女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受我一拜。”
贺汉渚怎受他这样的礼,立刻扶住他的手。
郑龙王的双手仿佛龟裂的旱地,掌心更是布满重重老茧,触手微冷,但在他反握住贺汉渚的手时,却仿佛两只坚硬的铁犁,依然十分有力。
他紧紧地握了握对面这个年轻人的手,凝视着他,缓缓地说道:“贺司令,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的话。我随时准备好了。”
“我等着你的回复。”
深夜,天气变得愈发阴沉,头顶的玄月彻底看不见了,风也渐渐大了起来,江边起了微浪,卷动一排泊船,微微晃动。
似乎就要要下雨了。
等了许久的丁春山终于看见那条船再次动了,从漆黑如墨的江心回来,缓缓地靠岸。
一道身影从舱里走了出来,他认出正是上司。
光头汉子也再次现身,恭敬地将人送上了岸,那条船便再次离岸。
“司令――”
丁春山上去叫了上司一声,却没听到回应,看了一眼,见他停在岸边,似目送着船。
船很快走了,船影也彻底地消失在了夜江之上,他却还没离开,依旧面江而立。
丁春山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直觉气氛沉重,迟疑了下,停了脚步,没再继续靠过去,而是安静地等在一旁。
再片刻,他忽然感到面上微湿,仰头,天已落雨。
“司令,下雨了!”他忍不住再次出声提醒。
贺汉渚终于转过了身,迈步,离去。
几天之后,他风尘仆仆悄无声息地入了省府,来到了那条名为太平的街。
贺家曾承载了他许多记忆的老宅便位于这里。
在他的记忆里,双扇大门,一宅三院,青砖灰瓦,古朴庄严。曾经大门前的两只石狮和那一排的拴马桩,也见证了无数的节变岁移迎来客往。而今,几度变迁,石狮早已没了,拴马桩的位置上,也只剩下了残留在地上的一排孔洞。
贺家的这座旧宅,先是成了前府台的兵营,再变成一名富户的私宅,几年后,那人家道败落,转手到了外地大贾的手里,被用作会馆。再后来,会馆也经营不善倒闭,无人接手,最后,几年之前,他派人将宅子盘了回来。
他知道,这座老宅,早已面目全非了,尘螨蛛丝,荒草丛生。再不见祖父曾经手把手教他写字的书房,也没了书窗外那一枝曾伴他多年的腊梅。
他一直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叫人重新清理,或者试图去恢复成从前的样子。
即便是去年,他回来扫墓,也没路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