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9. 389 一场灾难

从创建密教开始 Ventisca 5211 字 2024-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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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里亚有些好奇,是否所有能够听到矿井深处的锤声的矿工,都像他和索尔一样,聆听过白日之火的声音——他们是不是也接触到了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那么……

“那么也许能够证明祂青睐于这一类人,”索尔反应平淡,“我更希望是这样——祂是因为这个看中了我们,总比别的原因要好。”

尽管生活在上万个普遍信奉白焰的矿工之中,他似乎也没有因此变得虔诚,托里亚相信,如果其他人能够获得神灵的恩赐,他们绝对要比索尔激动非常多倍。

“又或者是祂为我们创造了彼此?”托里亚假设。

“哦,那很棒啊。”索尔说。

“……”

虽然看不见,但托里亚能感觉到索尔撇了下嘴,显然对这个设想并不感冒。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好事。”托里亚很努力地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们可以一心二用,其他人干活时需要时刻注意有没有危险,但我们只需要有一个人去注意就行了。”

“是啊,我们甚至可以在干活时看书呢。”索尔平淡地说。

“……”托里亚心想,幸好只有自己能够听到这些。

从外界来看,索尔·马德兰一直不怎么喜欢说话,谁能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内心世界里有这么多的戏剧呢。

在矿井里看书当然是不可能的。为了防止引起瓦斯爆炸,矿工携带的都是有铜丝网罩的安全灯。工头库蒂尔说,这种灯用网眼很小的铜丝网罩取代了玻璃,网罩能够吸收火焰四周的热量,使得瓦斯不会和明火直接接触。但因为罩着一层网罩,灯光的亮度也受到了影响,很多时候都只能看到一个微弱的红点。

而一天十二小时待在井下,也意味着他们和阳光无缘,除了休息的日子,几乎没有可以看书的条件。

但不能看书也没什么——谁让他们至今依旧不怎么识字呢。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没有上过学,而识字对一个铁匠或者矿工来说都不是必须的……唯一会在意这点的只有索尔。

矿井所属的公司经常会在报纸刊登声明,在知道这件事后,他就为自己没法看懂这些声明而耿耿于怀。

“如果我学会了写字,我们就不用在休息日回来看他,只要写信把钱寄回来就够了。”索尔说。

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很平静,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托里亚知道不是这样。

“我知道。”托里亚沉默了一小会,低声说,“抱歉。”

索尔顿了下,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空气似乎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会,他无言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不是在指责你。”

他望向眼前的铁匠铺,说:

“再说,我们没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他们没有什么理由不回来,既然那是他们的父亲。而且在大多数人眼里,作为父亲,他也没有多糟糕透顶。

一千个父亲里有五百个父亲和他没什么区别,人们会暗中谴责邻里间那个残暴的男人,有一半人会憎恨他们的父亲,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依旧承认那个他们憎恨的人。只有孩子才会幻想他们不是坏爸爸的孩子,一定还有一个好爸爸在某个地方等待爱他们。

而托里亚也不能说,回家有多么坏。

半法郎的薪水只够他们填饱肚子,没有可能攒下更多的钱,但半法郎的薪水足够让父亲变得亲切起来。他们回家时,等待他们的居然不是咒骂和棍棒,而是干面包和鸡蛋,他们的目光投向桌上的篮子,看到了被布压在下面的一小条熏肉,还有半瓶葡萄酒。

父亲的眼睛依旧布满血丝,鼻子肿大得像茄子,说话含糊不清,看得出来喝了不少酒,可是他的大手伸向他们,却只是重重落在他们的肩膀上。

“我的棒小伙子,你可算回来了!”他又红又皱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铁匠的手粗糙又充满力量,他握着他们的肩膀,把他们提起了转了一圈,心满意足地放下来,像是农民夸奖他们辛苦种出来的南瓜。

行李被父亲接了过去,托里亚和索尔环顾他们的家,窗户上挂着干薰衣草,门板被蛀虫蛀出的小洞依旧漆黑油亮,屋角被煤渣染成黑色,他们从后门走出去,鞋子轻轻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旷野的风卷起他们的头发,水车在河流里唱着歌。

他们一起吃了午饭。

父亲一直在听他们说在矿上的日子,问他们和工头库蒂尔相处得怎么样,询问矿工们有没有丢掉工作,最近风声似乎不太好。他依旧不喜欢矿工,问起后者时他“哈”了一声,眼神透着幸灾乐祸。吃完饭后,托里亚打了水,擦拭了一遍母亲的墓碑,父亲则钻进了铁匠铺,在铸炉前等待他们,火焰将他的脸映得像是凝固的红铁。

“别认为成为矿工就不需要铁匠的技巧了,那些大玩意儿抢不走全部机会……”他的上下牙齿碰撞了一下,句子被沉默的蛇咬断,他低下头,转身举起了铁锤,面孔上是少见的庄重和严肃,“我发誓你总有一天会用得上……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忘记怎么打铁!”

回到贝塞吉时,托里亚和索尔脑袋里塞满了铁匠的经验,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和故乡的记忆一样挥之不去。

这时,他们看到一大群矿工聚集在街上,手脚互相推搡,嘴里大声嚷嚷,怎么看都是在争吵和咒骂。

一个矿工在众人的簇拥下大骂道:

“带着你们的无瑕之王滚开!圣母这火中诞生的女神才是我们的庇护者!”

他的对手不甘示弱:

“哈!无瑕之王才能重铸大地之脉,你们的俏圣母有举锤的力气吗?她只适合摆在上等人的丝绸垫子上!”

两边都有许多支持者,托里亚第一次看到矿工们为降薪以外的事如此愤怒,看上去一言不合就会大打出手。

他疑惑地听了一会,发现这似乎不是白焰的信徒在和其他神灵的信徒争吵。

这些信徒信奉的是同一个神灵,信奉“无瑕之王”的矿工同样认为他们信仰的是白焰之神,只是他们不承认祂也是“晶石圣母”。

铁匠心目中的白焰是炉中火焰……托里亚迅速反应过来,低调地埋下了头,索尔谨慎地环顾四周,寻找可以钻过去的缝隙。

他们知道他们得快点离开了,否则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被打。

两个人悄悄绕开人群,眼看就要脱离混乱,忽然有个人从人群里挤出来,和他们撞在了一起。

“哎呦!”

托里亚后退一步,抬头看去,一个有些驼背的年轻人揉着胳膊,痛苦地皱着眉,吸了口气,抬起眼睛,对他们露出一个嘴角有些歪的、友善的笑容。

从他们撞上的角度来看,他们的目的显然是一样的——从这团混乱里脱身。

“看起来不只有我急着逃跑。”同样的想法让年轻人对他们多了一些亲切,他笑着说,“杜洛,圣阿尔纳矿井。”

“索尔,德尔默矿井。”索尔说。

杜洛脸上的笑意大了点,刚想说什么,又停下来,看看左右,紧张地矮下身体:

“让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他们很快摆脱了混乱,钻进一个角落里,杜洛探头看了看,才重新直起不算挺拔的背。

“幸好没有被卷进去,”他松了口气,“最近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了。”

“我刚来矿井没几个月,一直是这样吗?”托里亚问。

杜洛拍着衣服上的煤灰,一边摇头:

“不,当然不是,这片地区的矿工信奉的一直是晶石圣母,几年前矿上还只有一个声音。但最近越来越奇怪了,真不知道这些无瑕之王的信仰是从哪里传来的,只用了几年就在贝塞吉有这么多信徒……”

托里亚注意到,他有一双非常干净的手。矿工的手永远是黑色的,但他的指甲缝干干净净,皮肤像是石膏一样皲裂发白,裂缝里只能看到红色的肉,身上衣服已经洗得发硬,褶皱里却依旧看不见一粒煤灰。

“意思是,你信奉的也是晶石圣母?”索尔问。

“我……”杜洛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拘谨渐渐从眉眼里褪去,放松地笑了起来,“或者可以说,我信仰的是在自矿脉深处挥锤的神灵,但凡人的眼睛没办法直视神灵,所以我也不会知道祂到底是什么样的。到底谁才是对的,我怎么能知道呢?”

一个很温和的回答。他不清楚托里亚的信仰,所以他选择了能够最减少冲突的说法。

“听上去你听到过矿井里的锤声。”索尔打量着杜洛,缓缓说,“我听说圣阿尔纳矿井有人能够听到那声音……”

“……所以他们叫我‘圣母宠爱的小家伙’,不过我不觉得这是夸奖。”杜洛无奈地叹了口气,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托里亚慢慢眨了下眼。

他几乎是好奇地观察着杜洛——这是个普通的年轻人,友好,温柔,整洁又仔细。他看起来几乎不像是矿工,当然也不像是他们。同样能够听到白焰的锤声,他的身体里却似乎没有另一个人。

但托里亚又想,他们能够把秘密隐藏得很好,不能就断定别人做不到。

杜洛又抬起头,语气听起来有点高兴:

“但我不是独一个,听说你们矿井也有了一个,哎,要不是他们总催我和他比一比,我会更高兴的。”

“我就是那个工人。”索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