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条约》,你们学过吧?”柳敏眺望着远方,道,“不知道你们现在怎么讲的,但妈妈那时候的历史老师在课堂上反复强调,辛丑条约的签订让我们彻底沦为……”
“双半社会。”思归忍着哽咽着说。
柳敏颇有兴味地问:“还可以这么简称的?”
“……反正文科班他们这么说。”高三的女孩忍着泪,“妈,我现在不想关心这个,我想问……”
——我想问我们怎么办。
“庚子赔款就是辛丑的那45亿两白银。”妈妈却道,“……清政府根本拿不出来,就用关税和盐税做抵押,一个国家沦落到这份上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余思归:“丧权辱国。”
“得有国可辱,才能叫丧权辱国。”柳敏平淡道。
余思归:“……”
“而在这基础上他们还觉得不够,觉得我们奴化程度远不及他们的预期——我们的文化注定不会屈从于强权,就决定以教继续育渗透。”
柳敏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说:“说要以最圆满和不流血的方式来控制我们的发展,用知识和精神支配我们的领袖。”
思归怔怔的。
“因为精神上的支配远胜于商业与金钱——精神的屈从,远比军事的征服更强大。”
“所以清华的前身是留美学堂,专为了让年轻的国内同侪留美用的,”妈妈莞尔道:“——后来过了不少年,才由当时的民国政府改办成完全大学。”
思归含着泪,望着如火的地平线。
“——可现在呢?”
轮椅上的柳敏笑着问。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昔年,连创设都来自庚子赔款的留美学堂自北京流亡长沙,再到湘黔滇乡间田埂,再到昆明。
一枚火种在风雨中点燃,至今不曾熄灭。
余思归哽咽着说:“可、可是……”
“愤于国力之弱也,则曰讲求武备。”妈妈笑了笑道,“——痛于民生之窘也,则曰讲求实业。”
余思归听过这段话。
贺老师曾在大巴车上说过,摘选自《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而贺老师说那句话时他们仍在高一。彼时一切尚未发生,学农伊始,一切充满新生的希望,盛淅还没和思归在田埂上说过话,教导主任也不曾出现,妈妈仍是健康的。
年少的思归没有交出自己的心,是可以依偎着妈妈撒娇的。
那时一切充满希望。
“妈妈总归希望你是自由的。”柳敏轻声道,“但也希望你是能挑起重担的。”
余思归那一刹那泪水再也绷不住,积累了十数年的委屈喷涌而出。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推着轮椅的思归哭着吼道。
柳敏一愣。
“这些东西为什么总是比……”余思归哭吼:“为什么总是比我重要?——比我重要也就算了,为什么它甚至比你自己都重要?”
妈妈怔在了当场。
“你明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思归吼道。
女孩耳面俱是通红,哭得发抖,立在暮秋冷风中,颤抖道:“可你还是在提它,好像我是不值一提的,你也是不值一提的,生死都是不重要的,在今天,这样的下午,你居然还……”
你居然还对它念念不忘。
“我的顺位在这里,”余思归哭着喊道,“为什么从来没人想我有多痛苦?”
妈妈颤声说:“思归……”
“我的要求也不高!”
思归眼泪几乎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我想让你多看看我,想让你多在意一下我,而不是把我当成个摆设,一个能自己长大成人的生态箱……”
柳敏眼眶通红,嗫嚅着想说什么。
“——可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思归哽咽得难成语句:
“工作排在我前头,出差在我前头,评审在我前头,硕博论文在我前头,你的理想永远在我前头;我想让你和我聊……聊点,别的……”
柳敏一言不发。
“比如我们以后去做什么……”
“——我们出院后会去做什么,”思归痛楚道。
思归几乎觉得自己裂成了千万个碎片,又被风吹得散落天涯。
“我想和你聊聊你老了我们会去哪里住,”她说:“我们以后去哪里喝什么奶茶,等你退休了我们去哪里……去哪儿旅游,聊很多年前的千禧年跨年夜,我缩在你身边,听你讲我们跨越的一千年……”
“我想听你说妈妈一定会战胜它。”
附院灯盏次第亮起,女孩子哭喊咆哮:“我想听你说说我,说说你自己!”
“可是永远这样。”
余思归哭得颤抖,说:“没有人……没有人……”
没有人将我放在心上。
谁在意我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