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繁星如织,草原一望无际,只要屏住呼吸,仰望天空,此时就像幼时乡间老人讲述的古代诗歌那样宁静美好,全然无法想象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一场从晨曦初晓直至月正中天的血腥大战。
老于收回心绪,映入眼帘是蔓延到无边无际的尸首,隐隐传来哀哀的呼号与战马的嘶鸣,折断的旌旗随着焚烧残尸的硝烟微微起伏。沉默而疲惫的兵卒有序的在其间走来走去,有些是为了寻找同袍的遗体,有些是为了防止其中有装死的敌酋。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人畜尸首焚烧的焦臭气息,但夜风缓缓巡过草原,不断稀释着这场大战带来的浓重戾气。
老于知道,无论死去多少人,无论留下多少泪水,太阳不会停止升落,夜风不会停止吹鸣,第二天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到来,就如他最后一个兄长的死讯传来那日,老母哭瞎了眼睛,但是次日却是一个宜嫁娶利动土的艳阳天。
老于挺了挺肩,挑着两桶热水继续往前走,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抬着巨大热水桶的马弁,他们三人转入军营中最大的那座金顶大帐中,帐中身着各色铠甲的将领或坐或立,或凝思或大笑,冲着铺在地面上的一座巨大沙盘指指点点,一旁还有中老年的当地儒生,不知絮絮叨叨在说些什么,他们正中围绕着的是一位高大白皙的俊美青年将领。
其中一名样貌文秀的偏将扭头看见老于,笑道:“老于总算来了!咱们赶紧洗漱一番,这味儿可真受不住了!”
张擅嬉皮笑脸:“咱们李小娘子真讲究……”
李思怒:“上回往自己身上抖了三瓶香粉的是哪头牲口!下回再偷穿我新衣裳就骟了你!”
众将大笑。
老于和两名马弁将热水倒入金帐角落的几个水盆中,与冷水调匀。老于独自服侍霍不疑洗漱,其余马弁随从服侍另几位满身血污的将领洗漱。
解开铠甲,松开凝结着血块的发髻,老于看着渐渐浑浊的热水,再望向身旁的俊美青年布满创伤的虎口,低声道:“叫侯爷知道了,定然心疼大人这样不爱惜自己。”
霍不疑道
:“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崔叔父心里有数的。”
老于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在他心中,似霍不疑这等金尊玉贵的人物,当是在繁华的都城中香车美人宝马雕鞍的翩翩贵胄公子才是,如何在这凄冷荒芜的边陲重镇刀口舔血。
一名中年将领道:“霍大人今日冲的也太猛,我拦都拦不住,险些卷进左前锋里去。尤其是晌午时分,侧面冲击甘邪单于那贼老儿的中军大帐时,我一扭头寻不见大人了,吓的半死。张擅你个混子,跟着冲出去时也不呼唤老子一声,死人哪!老于,你回去后狠狠向崔侯告一状!”
另一名肚皮圆胖的老将也笑了:“告崔侯有甚用,崔侯还不是事事都依着大人,我看啊,得让崔侯跟陛下狠狠告一状!”
李思皱眉道:“两位将军一把岁数了,怎么老爱告状。”
张擅笑道:“岁数大了才爱告状,年少时两位将军早将大人摁住了,还告啥状?!”
众人再度大笑。
老于低头轻笑。其实老于并不老,他与崔祐的岁数差不多,幼时还给崔祐做过随从。
他们于家接连两三代都是崔家商铺的伙计,因着崔家待下人厚道,是以兵荒马乱的年月中老于的父母也安安稳稳的养下了八个健壮的儿子。
后来崔家跟着如今的皇帝起事,老于的父母听了几日说书,豪气四溢,觉得于家飞黄腾达的时运到了,就请求崔祐让于家的儿子们也入伍从军,好挣些功劳。
然而饶是崔祐亲口托付过,于家的儿子们无需从小卒做起,不到十年功夫,老于前头的七位兄长已然全部过世。两个在战阵上被当场格杀,两个死于流箭,两个重伤不治而亡,还有一个是后撤时在湍急的河流中来不及脱下铠甲而淹死的。
老于的父母哭干了眼泪,终于明白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能拼杀出富贵功名的都是人中之人,能够拼杀到天下顶层的人物更是星宿下凡,不但得本事了得,还得祖宗保佑,运气无敌,不然断断熬不到最后。
于是老于的父母再次求到崔祐跟前,让老于就跟在崔祐身旁当个马弁,没有功劳无所谓,一家人太太平平团团圆圆才是最要紧。崔祐答应了。此后,老于就悉
心服侍崔祐里里外外,鞍前马后不辞辛苦,倒也熬成了崔祐可信之人。
再后来,天下渐渐归拢于皇帝手中,崔祐也不用频繁征战了,老于就在崔宅中当了个快乐的老管事。五年前,霍不疑出事,被流放西北,老于又跟着哭天抹泪的崔祐来到这荒野的边陲之地。
霍不疑到底出了什么事,其实老于不甚清楚,不过他清楚一件事——关于这场流放,朝里朝外,都城西北,除了霍不疑本人,没一个人当真。
且不说这位金堂玉马的‘流放犯’是由当朝一等重臣崔侯亲自陪着护着‘押解’来的,霍不疑抵达的那日,西北方的两位总都督赶着来嘘寒问暖,还狠狠回忆了一番当年霍翀将军的英姿——尽管这两位应该根本没见过霍翀,更有当地第一豪族将自家的一座新修的华丽别院赠来充当霍不疑落脚之处,外加一位名门淑女骆氏娘子时不时来送温暖。
起初崔祐好生感动,觉得这两位封疆大吏这么热心,后来才知道是皇帝和三皇子一前一后去信,或含蓄或露骨提点过了。谁知霍不疑却一心要住到荒郊野岭的养马地去,彼时他身上的伤势未愈,崔祐只好一哭二闹的说对不住过世的霍夫人他也不想活了,最后霍不疑妥协的住到一处清净的老旧大宅中。
流放次年,虞侯就带着让天山南北所有盗匪都垂涎三尺的锦绣辎重吃穿用度来到边城,当然,明面上他是来颁圣旨的——皇帝让霍不疑‘戴罪立功’,升任边郡都领。
众人:用不着前一句,我们都明白,陛下宁真的一点也不明显呢。
流放第三年,二驸马也带着大包小包和大笔军饷来探望崔侯(别装了),顺便颁旨——让霍不疑继续‘戴罪立功’,升任西北行营副总都督,自行招兵建府,羁縻西北诸部。
众人:啥时把这个‘副’字去掉呢,话说回来,‘正’的是谁啊。
流放第四年,……
众人:好累。
老于却觉得皇帝是个真正的仁厚君子,饱受创伤的山河,有这样一位厚道良善的主上,是福气。
西北边境的岁月既寂寥又忙碌,老于受命照看霍不疑,有些事便比旁人多知道些。
在梁邱兄弟还在为告不告诉骆娘子霍
不疑的伤势而争执时,老于已经十分严厉的命令宅邸内外的仆从,举凡书房内寝议事厅等地,便是骆娘子再恼火也不能放她进去一步。
在李思和张擅还在打赌霍不疑到底喜不喜欢骆娘子时,老于已经偷偷告知崔侯,夜深人静之时霍不疑时常抚摸手腕上的那圈琴弦,请崔侯千万跟着凑热闹给霍不疑做媒。
老于心里还知道,霍不疑是很认真的想要受到责罚,奈何天子不答应。
梳洗完毕,众将领与三位儒生再度坐下,老于掀起帐篷帘子吩咐随从们鱼贯端入餐盒与酒水,服侍众人用膳。酒足饭饱,帐外传令兵来报,霍不疑擦擦手,说让人进来,随即梁邱起入帐,拱手说道:‘吐浑哈与乌闾禅布已经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