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应声,他骂了几声,一个人提着饭盒走了。天亮之前,他端着一饭盒海魟,一捧海白菜回来,放在干燥炉前的通风口上,用热风吹熟,大把的用手抓着吃。看别的几个人愁眉苦脸,他大不以为然:“我说,等一会回去,你们不就光是挨顿打吗?我还丢了一副牌呢!我都不败兴,你们败什么兴?”
这天下工后,他洗澡比往日都洗的仔细。带着全班列队往回走,故意的摇着膀子,快到兴亚寮时,碰上给舍监们当下女,兼作伙房杂工的小姑娘渡边千代子。千代子鞠躬说:“早安!”
“你奶奶个熊!”张巨瞪了她一眼,喊道,“正步走!”
千代子不懂中国话,可从张巨那气汹汹样子判断出这决不是也向她问早安。她挺委屈。这姑娘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长着典型的日本式的瓜子脸,眼睛不大,可是光亮、秀气,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涡。营养不好和过度劳累,脸色很苍白,仍剪着学生式的刘海发,成天穿着打了补丁,洗得发白的学生装,一声不响的作这作那。日本人不论舍长,教官还是厨房的女工,谁都可以指使她。谁指使她都老老实实的干。谁都可以教训她,谁教训她都“嗨,嗨!”的答应,答应归答应,她并不都听信。比如,舍长山崎先生告诫她,对这些中国征用工不要怜恤,因为他们是劣等民族,理应受大和民族的驱使。可她和中国人说话时还是笑嘻嘻的称呼“张君、李君”,称呼“您”不用“你”。管“中国”不叫“支那”,听说他们不喜欢这个叫法。中国人对她很和气,比某些日本人和气的多。他们够苦的了,不能帮助他们也决不要害他们。所以看见什么违反纪律的事,她从不告密。她哥哥在中国失踪了,人们对她家很歧视,母亲天天跪在神龛前祈祷,要佛爷保护哥哥平安。她对千代子说:“我就是相信善行才能换来善报。我看到这些中国人挨打挨饿心里害怕,怕你哥哥在中国也过这种地狱生活,千代子,咱们不要在中国人身上作恶,上天有眼,在中国就会有好心人照顾他!”
千代子不论信不信妈妈的观念,她都不愿违背她。爸爸死了,哥哥失踪了,有人说是叛国了。妈妈一个人带着她姐弟俩生活不容易。除去广岛有个舅舅偶尔接济一下,谁也不肯帮她们的忙。她不能叫妈妈不高兴。
快走到兴亚寮门口,她看到山崎先生从事务室门口出来,一脸的凶气,她赶紧低下了头,急步快走,直奔厨房。兴亚寮天天有华工挨打,她一碰上就低头躲开。她同情挨打的人,又替打人的人感到羞耻。
低下头可堵不上耳朵呢!
刚才冲她瞪眼的那个中国人报告了:“干燥炉车间七名,全部到齐,报数!”
“一二三四五六。”
第六声数字象个小公鸡叫出来的,是男孩变声期的声音。
这是华工中唯一和她年龄相仿,可以说上话的一个人。他真象个小老虎似的,大眼睛,轮廓清楚的嘴,笨里笨气的样子真好玩,他在她面前装成大人,一本正经,可是不小看小姑娘,见面总是先向她问好。
不好了,山崎先生开始打人了,先听见啪啪的,手打在脸上的声音,然后才问:“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知道了。”
一个一个在打下去呢!也会轮到他吗?
“知道吗?”
“知道了!”
“知道吗?”
“知道了!”
千代子怕打到他那里,吓得心口咚咚响。低下头急忙加快步子,刚走到楼房拐角处,答话的声音变了,小公鸡声音叫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