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米……
小野寺萤知道自己是时候停止对自己说谎,不再骗自己在某些时候也不只是个人了。
四米……
每个最终都要接受自己不过是一个再平庸不过俗气不过的存在的人……
三米……
原来真正被外在的一切所束缚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二米……
是我一边贬低你一边抬高你,最后还厚颜无耻地以为我是在拯救你……
一米……
我……
“阿叶……”
面容苍白的少女抓住了醉鬼,她宛若低泣,仓皇无助的。
双眼迷蒙的少年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姿态懒洋洋抬起头,然后愣住。
在触及大庭叶藏视线的那一瞬间,小野寺萤切实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被放在火上烧。
现在不是一个适合交流的场合。
谁会和一个醉鬼交流?
谁会像一个醉鬼求救?
当然是比醉鬼还无助的人。
小野寺萤定定地看了大庭叶藏几秒,然后扑到他怀里,开始嚎啕大哭。
四下无人的夜,小野寺萤活生生把七分醉的大庭叶藏哭成了三分醉,剩下的三分还是因为他在突然的冲击下实在搞不懂这一切到底是又一场幻觉还是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也像死了三天的尸体一般僵硬,明明应该很迟钝的感官却偏偏把小野寺萤的哭声和喷到锁骨的热气传到大脑,叫他所有神经束都炸开。
他实在不知道……不,他整个人都不清醒了,不是醉酒的不清醒,而是醉小野寺萤的不清醒。
于是就像每一次醉小野寺萤那样,大庭叶藏放弃了思考,只想着怀中的少女,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全看少女的意思。
于是最后,哭到打嗝的小野寺萤在终于熬过了一次情绪崩溃后把大庭叶藏拽走了。
大庭叶藏也像是忘了家里还有可怕的父亲,忘了门禁,忘了两人已经分手,忘了他该躲着小野寺萤,傻乎乎地跟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呜咽的小野寺萤走了。
小野寺萤在别人奇怪的目光下肿着一双眼睛扯着低着头的大庭叶藏的衣袖,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开了间房。
关好门后,小野寺萤拉着大庭叶藏到卫生间,要他洗把脸清醒一下,然后走出来关上卫生间的门,坐到了床边,把手提包扔在了床头柜上。
不多时,卫生间里传来了水流声。
小野寺萤松了口气,然后用力地咬住了手指,用疼痛压下一切情绪。
没错,现在不是说什么本性本心之类的东西的时候,她真地应该适可而止了,她不能再总想着自己了。
冷静。
冷静下来。
没什么不好接受的。
自己说的话难道自己都做不到吗?
没错。
冷静一点,理智一点。
……
小野寺萤还没给自己做完心理工作,卫生间的门就开了,步伐迟疑的那个人没了之前那副颓唐的模样,衣服也穿得整齐,头发也梳得分明,一张比之一年前有了棱角的脸庞很白,是那种青白色,眼下的青黑很显眼,唇色泛紫,总归是一副不健康的样子。
看得出来,大庭叶藏努力想维持一点体面,至少别让自己丢掉最后一点尊严,然而他迈的步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瑟瑟缩缩的样子,明明不过五六米的距离,竟被他走出了一生一世的遥远。
小野寺萤忍着,全都忍着,硬生生等他走到自己面前了,见他不准备坐下,又忍着不把他拉过来坐到自己身边,而是站了起来,看着他。
戳破了自己撒给自己的弥天大谎后,原来一切都那么简单,脚踏七彩祥云的英雄根本就不存在,现实生活中只有一只浑身是毛还长着跳蚤的臭猴子。
她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把人当作、视为和自己隔了一道名为“文学”的墙壁的,书里的人。
书里的人,酗酒表现出他的失意,呕吐表现出他对现实的冷漠而对自己的漠不关心,像个底层人渣一样生活表现出他那颗不染污垢的心是何等珍贵且惹人怜爱,他的所有缺点所有毛病所有人性的劣根性……通通表现出这个人是何等的贴近人性的本真,是能连接读者思维深处的文化焦虑和压抑情感的优秀作品。
名作。
即使是现实生活中,酗酒吃药出轨不会生活的太宰治也依旧有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为他牺牲,津岛美知子是何等无私伟大,以至于让人都不忍怒其不争。
可是小野寺萤不愿意当那个无私伟大的人,更不愿意牺牲自己,用圣女的姿态当大庭叶藏的港湾。
她就是不愿意。
一开始的时候她就说过了,她做不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就为了救一个人——尤其是在这些苦难本该由那个人亲身经历的前提下。
她确实是一个自私的人,天性中的刻薄让她无法因为他人的不幸便满怀悲悯,她可怜那些堕入深渊的人,但如果那些人有一件事做得不顺她的心,她就忍不住要抱以嘲讽,尖酸地放马后炮,道都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才会倒霉。
公平世界谬误。
这是公平世界谬误的作用吗?
还是说仅仅是因为她身上的劣根性?
小野寺萤不明白,她已经丧失了最让她自豪的一点,她已经承认了自己根本没资格说“至少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这句话。
她不明白,却也无心现在去思考。
她已经不打算继续放任自己去做那恶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大庭叶藏当作打磨自己灵魂的工具——不,她不想再这么自私了,她不想再一直想着自己了。
那些形而上的,概念性的,思想方面和人格方面的问题,那些属于她的问题,她不打算让它们一直挤占她和大庭叶藏的相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