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到独孤山谷中那只奇异无比的神雕在战场上,一扇翅膀蒙军就倒一大片的画面,郭芙清澈明润的眼睛里又浮现了缕缕期待。
杨过的情绪随着郭芙的话语而不断起伏波动,好似这个武功还没有他十分之一强的女子偏生就攥住了他的要害,要他欢喜就欢喜,要他悲哀就悲哀。
杨过抗拒这种感觉,无法自制地产生了强烈的抵抗情绪,这种心情激烈到他甚至不得不将其认知为是憎恨的地步,因为哪怕是厌恶都不足以让他的心情直接影响身体,使他胸中热血沸腾,险些压制不住躯体的颤栗。
杨过避开郭芙期待忐忑的目光,转念一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憎恨这个女子。
正如郭芙所言,他们之前的关系虽然远远算不上好,只差一点坏心就到了恶劣的地步。
但是即使在郭芙斩断了他的手臂之后,他虽然一开始心怀断臂之恨,但终究没有下手复仇,也没真地觉得两人的关系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反正断臂的是自己又不是她。不过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也明白,这不过是一次没有触及双方底线的争吵,只是两人脾气都过于火爆,怒上心头,我打你一巴掌你砍我一剑,要怪也只能怪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再细想,淑女剑是姑姑主动送给郭芙的,那就不能继续细想了。所以这件事就是一堆烂帐,冷静过后再想,其实没什么好计较的。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郭芙说对了,亲生父亲的死确实是困扰了他小半生的谜题,如果不知道真相,他就永远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活在世上。
郭芙告诉他真相。
那可耻的真相。
任何一个尚存一丝廉耻心的人听到后都该感到无颜面对这世间的真相。
他知道真相后险些走火入魔,因为在那一刻,他头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死亡之乐。
一个人活着,竟会在某个瞬间渴望死亡,将之视作令人目眩的慰藉——人生悲哀至此,从前的日子便算白活,今后也不必再活。
但是郭芙不要他死,她试图拯救他的行动并不算聪明,正合了之前他对她的看法:郭伯伯郭伯母的女儿长得像郭伯母,脑子却随了郭伯伯,只可惜她没有继承郭伯伯的敦厚宽仁,反而被娇惯出了一副自恣的性子。
可是她和郭伯伯一样,在以为他走火入魔时都不顾后果地压榨自己的内力全力帮他,又急中生智,像郭伯母一样用言语激他——他并非被她的言行拉回理智,而是被她出手救他这一举动给拉回了人间。
在仔细凝视着郭芙和之前没有区别的面容时,杨过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是那么在乎这个人的看法。
如果她因为他父亲的事瞧不起他,那又为何要救他?
他问了。
得到了对方的坦承。
于是他知道了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他明白了这女子以前瞧不起他,其实未必是因为他本人有什么不好,而是因为他是恶人的血脉,还毫无所知地一味向她爹爹奢求那些他不配拥有的东西。
他被赵志敬他们谩骂的时候,她心里或许就在想他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宣称不娶她,要娶自己师傅,她肯定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暗恨他一个罪人之后也敢拒绝郭大侠的女儿。
他每一次不顾性命地救她,在乱世阵的时候,为了她他重伤垂死,结果她只围在她娘身边,别说问一句他的伤势了,连看一眼都不曾,想必心中也是羞恨交加,憋闷不已,根本不想被他这种人救。
她现在说只是他本人就值得她出手相助,实际上呢?他为了她妹妹和金轮法王打生打死,和李莫愁虚与委蛇,最后为了她两个为她争风吃醋的“哥哥”差点命都没了、昏睡了七天,她却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跑来质问他,对他没有全无半点信任……
性格不合……
她许是担心话说太直白了又激得他气血逆流,所以才用了这么一种委婉的说法,其实她根本就是发自内心地瞧不起他这种人。
她现在表现得越是好性儿,实则内心中对他的轻蔑漠视就愈深。
就像家财万贯的人看到街边的乞丐,觉得叫花子脏了自己的眼睛,于是随手丢下一块银子好叫人快滚远。
杨过以前以为郭芙是看不起他,之前又以为郭芙在可怜他,现如今他按耐着胸中翻滚的热血,想明白了,郭芙其实表现得很明显了,她就是想和他彻底划清界限,好叫他再也不碍她的眼,是连多余的关注都不屑于给予的带着一点嫌恶的漠视。
其实,他人的嫌弃与漠视本就是杨过最熟悉的东西。从小到大,特别是在母亲死后,他成了孤儿当了乞丐,那些只要是活得比泥里的叫花子要好的人都会带着这样的态度俯视他。仿佛有些人生来命好,注定站在比别人更高的地方。
而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了要被人践踏,哪怕付出一切努力不断挣扎,最后鲜血淋漓地爬到了山顶,别人的一个眼神就轻易让他从山巅坠落,一直掉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