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毫无疑问的,伴随着锁链离开他的手腕、落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一种挪走了胸口大山般脱胎换骨的轻松感,让他的身体,连同呼吸和灵魂,都一并变得轻盈了起来。
从那一刻起,绯世突然便完全理解了。
——何为【自由的感觉】。
用宽大的黑斗篷遮住自己全身的少女,沉默的向阶梯看守递上了厚厚的一卷纸币。
与这里的居民一样有着苍白肌肤的男人叼着烟接过,仔细数过之后朝旁边的阶梯撇了撇头。
少女恭谨的欠了欠身,拢紧衣服就想过去。
“——等等。”
粗犷的声音突然从另一边响起,少女猛地收紧了攥着斗篷的手,看起来非常紧张。
一个背着步|枪的男人不怀好意的看着她,双手插兜,吊儿郎当的走了过来。
“遮的这么严实,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大爷我要好好的检查下。”
少女立刻惊恐的转身,一边摇头一边害怕的后退,但她周围却慢慢围上了窃笑着的看守。
出声的高大男人趁她不注意一把拽住她的衣领,不顾她微弱的挣扎,粗鲁的扯下了她的兜帽。
立刻,一张布满梅斑的、蜡黄的脸,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操……这个小女表子有脏病!”
一声惊愕的警告让抓着她衣领的男人马上嫌恶的丢开手,飞起一脚将她踹开:“呸!真他娘的晦气!快给老子滚!”
少女被他踹得一屁股摔倒在地,她姿态怪异的将斗篷散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快速的忍痛站了起来,诚惶诚恐的鞠了一躬,便转身脚步匆匆的踏上了阶梯。
她所经过之处,行人和看守都纷纷避让,生怕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而在她身后,刚刚踹了她一脚的男人皱眉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少女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随着离最上方那个入口越来越近,她的脚步也愈发急促。
四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了起来,那不是廉价油灯能带来的亮度,而是切实的日光才能带来的光明。
——终于,【地上】到了。
少女站在入口处愣愣的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过了几秒才如梦初醒般转身拐入一条小巷,左右看看无人,便连忙将斗篷扯了下来。
“我们到了,绯!你怎么样?被踹的疼不疼?”
她压低声音小心的说着,担忧的注视着斗篷下露出身形的男孩,低头寻找着他身上可能会有的伤口。
然而,她的问话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落地之后下意识用手掌挡了下眼睛,随后便一直悄无声息的男孩呆呆的站着,任由少女给自己检查身体,奇怪的一言不发。
格温妮丝奇怪的抬起了头:“绯……?”
‘嘀嗒。’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湛蓝的眼睛愣愣的映着男孩苍白的脸庞边缓缓滑落的泪水,瞳孔迅速缩成了针尖般大小。
——那是怎样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初生雏鸟般怔忡而向往,又是那样美丽而神圣的神情啊。
耀眼的阳光毫不吝啬的倾洒在男孩身上,让他看起来如同发着光的精灵般圣洁美好。那双春日冷泉般通透的眸子在光下煜煜生辉,闪烁着比宝石更亮眼的色泽,无比璀璨夺目。
他专注的仰望着头顶上方那高而远的天空,睁到最大的双眼一眨不眨,瞳孔中间深色的部分已经因为强光而缩成了极小的两点。
但即使如此,即使眼睛因为长久的直视太阳而刺痛,即使眼角不受控制的流下泪水,他也仍然那样久久的、呆怔的望着从未见过的高远景色,良久,才迟钝的勾起唇,露出了柔软到令人心痛的、毫不设防的高兴神情。
“看啊,格温……是天空!是白云!是太阳!”
他像一个刚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开心的说着,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这幅美景一般轻盈,唇边牵起了灿烂又温柔的笑。
然而,看着他如此虔诚而天真的模样,格温妮丝却突然被前所未有的悲哀击中,让她几乎是立刻不受控制的落下泪来。
此时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鲜明的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从出生开始就从没离开过那栋破楼半步的、年仅六岁的幼小孩童。
他本应有一个圆满的家庭,在这个年纪还享受着父母的宠爱;他本应拥有受教育的权利、在天空下奔跑的权利、被爱的权利;他本应享受着他理应享受到的一切一切。
他本应享受着那些,而不是被铁链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永远只能看着窗外的那一方黑暗发呆。
……她绝对,绝对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格温妮丝这样想着,抬手擦干脸上的泪水,顺便把画上去的梅斑也擦了下来。
她放下手看见绯世还在一眨不眨的望着太阳,连忙伸手替他遮住眼睛:“这样眼睛不会痛吗?不能一直看着太阳啊!眼睛会被灼伤的!喜欢的话以后经常来看就好了!”
绯世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黑暗,看着黑暗中那个在原本太阳的位置隐隐约约有着轮廓的暗点,良久,才声音沙哑的说:“啊……谢谢你,格温。”
他拉下少女的手,转而看向她的眼睛,目光温和而平静,漂亮的双眸微微弯起:“我能选择相信你真是太好了。有了这一次难忘的经历,即使以后仍然生活在黑暗中,我的心里也会一直存在光明。”
“所以,真的谢谢你,格温。”
格温妮丝咬了咬嘴唇,内心伤痛不已。
她知道,这个冷静又理智的孩子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他清楚自己以后不可能会有机会“经常”来地上了——事实上,他们连自己这一次能否平安活下去都不能保证——但是他会记得这份弥足珍贵的回忆,记得今天所见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