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歹意 市井歹人
朔风一夜, 露重雾浓,昙花欢度一晌,又在永恒的沉默中销声匿迹。
各种细小的不如意之苦, 终于在楚含丹心里汇集成一片汪洋, 里头绽放出瑰丽不败的“海石花”。她已经点算不清究竟是恨谁多一些, 暂且只好清算眼前之人。
“夜合。”她睨着一眼正在各处掸灰的夜合,三指扶起一个茶盏细抿一口, 语中听不出个喜怒。
床下踏板上,夜合正够得高高地扫帐顶上的灰,闻言以为她是要茶, 便踅到榻前来准备添茶。屋内一个小炉燃着半暗的炭火, 上头隐约传下来丝丝筝弦, 可撑得上秋日雅闲。
可楚含丹似乎不大高兴,拂过素色汝窑盏,剔夜合一眼,“我且问你,上回知濯来, 说是晓得上回金源寺的事儿。我思来想去, 总觉得奇怪,怎的他能那么快寻到金源寺去, 总不是那小尼姑又找他报信儿去的吧?”
缄默一瞬后, 铜壶“啪”一声儿墩到案上, 随之扭过来夜合没好气的脸, “是我说的, 小姐明着问好了!大奶奶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苦要去说这些呢?还不是为了你打算,就算大奶奶死了, 你又捞得着什么好?就是眼下,大奶奶可不就如你的愿离了这府里,大少爷可有来接你去呀?”
问得楚含丹垂首无言,一双眼紧盯着盏内半积的水,细微的波光中,她仿佛又见到那日宋知濯一片冷漠的背影,将她一片心剪裁得荏弱单薄,受尽北风呼啸,她如何不恨!
然她检点一圈,家中倾颓,无兄无弟,父母尚在,却难合她心意。只余这么个眼前人相依,亦不好过多责难,只抑下自个儿千万个不服,打发她去,“罢了,我也懒得再同你争,横竖你也不听我的,去厨房将我的燕窝端来吧。”
见她不欲责备,夜合松一口气,捉裙而去。大约一刻得返,两手空空,把个脸挂得好生难看,“厨房说,燕窝这些精贵玩意儿都是分毫有数的,从前是姑爷拿了银子贴补进去,现今姑爷没再贴补了,只按定例发放。一月五两的燕窝,咱们这边儿的早就吃完了。”
此言更气得楚含丹髹红了眼,陡横袖一扫,便将榻案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岂不是饭也不叫人吃了!……你拿了银子去,要多少只管贴补给他们就是!”
“……咱们哪里有钱啊?”夜合苦着一张脸,往一根圆凳上坐下,搭下肩来,“头先你往家去,哪回不是将用不着的月例银子、值钱的首饰头面一并都送了去?那些梯己早就送得一干二净了。送完了,只把姑爷箱子里的银票接着去贴补,如今与姑爷闹得如此,倒不好去翻他的屋子箱柜了,我劝你去说些软化儿,你又不听……。”
一番喁囔,道出眼下落魄光景,可楚含丹哪里是那能低头的人呢?只将袖垂下,半天不言语。
欻然一阵过堂风,卷来胭脂浓香,又有一声讥诮,“这里倒是透风,咱们平日里都是在这里做绣活儿的,如今我虽住到了上头,可还是觉得这里的廊沿儿坐着舒坦些。”
又有一女声接话儿,声音带着奉承的笑,“慧芳姐说得是,还是你,即便做了姨奶奶,也是半分架子没有,仍旧与我们嬉闹在一处,这就是你的好处呢。”
二人不仅旁若无人,更像是故意在屋外说这一筐的话儿。夜合睐目而视,只见楚含丹面若残灰、身似筛沙,气得不成样子。她便夺门而出,恶狠狠地将二人瞪住,唇上一讥,“我说哪里来的狐骚味儿呢,原来是打这里来的。我劝二位挪挪地方,我在屋里都险些被熏得头晕,且到别处去散味儿去吧!”
那二人更不得输,先是慧芳挑高一眼,望着对坐的照影笑一笑,“你瞧,有的人还拿自个儿当主子奶奶呢,咱们宋府里还没出过这么落魄的主子奶奶,连盏燕窝都吃不起。”
那照影也附和一笑,手中牵引着一条长长的针线,针尖在斜入檐下的日头里闪一星寒光,“这还真是困窘至极了,就是头先那边儿院里的大奶奶,那样儿的出生,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再说你,虽然是姨娘,也是日日拿那燕窝当水一样的吃,半点儿也不比正经奶奶差。”
两人你对一言,我过一句地将楚含丹好一顿奚落,声息似一缕浓密的烟,踅入屋内,至她的耳眼口鼻,如饮鸩毒,烧得她五脏六腑沸腾难止!
然她只是扬声儿唤回夜合,“夜合,进来吧,外头又不是咱们的屋子,谁要坐就让她坐好了,不至于闹得沸反盈天的。”
寸金寸光中,夜合退进来,瞧她面色沉寂,只是眼中的秋水早被抽得精干,只剩干旱脏污的潭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