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珠耳聪心明,她听见了,赶紧停手,偏着耳朵试探地问:“可是我手重弄疼你了?”她将嘴角翘起来,像责备一个孩子一样:“忍忍吧,不使点儿子力气怎么洗得干净?”

她看不见宋知濯在用何种饱含浓重情欲的眼神看着她,她自然也不知道她现在像一只以身饲狼的小白兔,仍然用她黄莺一样的声音碎碎呢喃:“洗干净了就神清气爽了,况且你这病就得多泡泡热水,那经脉活络了不是能好得快些?我实在也不知道,只是听别人都这么说。”

她笑了,带着古刹身后那片山林的草木清幽:“我小时候有个弟弟,他洗澡可没你这么听话,满盆水能扑腾出来半盆。”

宋知濯从情欲里跋涉出来,端正脑袋靠着浴桶凝望她,忖度片刻,从嗓子眼儿里滚出一声:“嗯?”

这一声儿哼哼如同黑暗深渊里的回响,明珠抛下的石头落了底,她先是一愣,然后从嘴角往外荡出一个鲜艳明媚的笑,连周遭的水雾都变得酣甜:“你是想问我后来?”

“后来……”她继续为擦洗着,蒙着眼上的发带也蒙住了她半个鼻梁,露一个娇俏可爱的鼻尖,鼻尖两侧的弧度变得有些局促:“后来我娘说带我出去买果子吃,把我卖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估摸着他现在也成大小伙子了,已经考取了功名也说不准。”

“嗨,这有什么?”明珠的手顿了一瞬,又在宋知濯的脚趾头擦起来:“《地藏菩萨本愿经》里不是有讲: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宋知濯无话回她,只静静看她将帕子仍进水里,站起来颇为志得意满的叉腰道:“大功告成!”

一切停妥,明珠将宋知濯推回卧房,搁到窗户底下,将四扇棂心老红木槛窗全然推开,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条干净棉布,在身后给他擦着头发:“你看,这天儿真好,你们院里这些花儿也开得好!”

这一刻,宋知濯第一次庆幸那些势利眼的下人都嫌弃自己,否则他们会进进出出,撞碎这个宁静和煦的下午。

“嗳,我看你外间书房上好多书,我能翻吗?”明珠哈着半腰扑在他耳边轻问:“除了佛经,我好少看别的书,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下了?”

她背后与绸缎缠裹的那束乌发从宋知濯的肩上垂到他的胸膛,如丝丝缠结的红线,伸出个线头,要将他的心勾出去,他垂下睫毛斜瞥一下,全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那我就自便了?回头去翻翻,有没有什么妖怪志异的故事?”明珠将他的头发已捻得干燥,从旁边妆案上拿了把素色檀木梳,一下下梳抓起来,替他挽起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

“戴簪吧?你用绸带我扶你不大方便,老缠在我身上!”她低低抱怨,最终从案上拿了一支玉笄替他插上:“这样儿也好看,精精神神儿的!”

她为宋知濯新换了一身衣裳,落到脚面的月白直袍,中间扎了条漆黑的金线绣云纹的腰带,脚踏黑靴,胸前用银线纹了两只鹭鸶,一只仰首,一个垂头。

显得这副瘦如枯骨的身躯亦有几分挺拔英朗。

明珠瞧得心里高兴、嘴上直乐:“你这样看着,真像个小公爷了!我在庙里时就见过许多世家公子,你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

宋知濯将那双黯淡的眼睛垂下来,在她脸上漠然一瞥,明珠蹲在他面前,毫不矜持地撑在他膝盖上,扑扇着睫毛疑惑地问:“怎么不高兴了?”

然而宋知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是听她提起“许多世家公子”,他心里便没由来的紧了一下,滞后一跳。

明显是得不到答案的,明珠也不过于纠缠,站起来,望天上日头已经偏西,桂树的叶影又照进屋里来,她扭头璀若星辰地一笑:“我去给你做饭,今儿吃炖得软烂的猪蹄子好不好?”

宋知濯心内失笑,望着她浅绿的月华裙摆消失在那处转角。

明珠熟门熟路往厨房行去,行至芍药铺径的岔道口,蓦然被人一声儿,“明珠!”

她立在一座奇异太湖石假山下回首,自另一条阡陌上,远远走来一位弱柳扶风的婀娜女子。

那女子青丝挽就,云鬓轻松,只见她迈着细碎的莲步,肉桂色的轻纱罗裙边儿随之飞舞,腰上坠着的紫罗兰玉禁步左右轻晃,活脱脱儿是从画里走来的美人儿。

等她走进了,明珠单手合十:“施主认得我?”

那女子莞尔一笑,眼角泛着一丝炎凉:“你是新过门儿的大奶奶,我怎么能不认得?”她怀靠黑檀宫扇,将双面牡丹靠向嘴角,掩着轻笑:“我是二奶奶含丹,娘家姓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