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静夜无声,于这个炎夏,群芳俱有姿态,唯独小月这一朵,已开成宋追惗想要的颜色、形状。

他说来这些往事,无非想将他赋予另一个女人的宿命一并遗传给她的女儿,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小女子也悄然遗传了她母亲对他的爱。他抚她的长发,“万事小心为上,且回去睡吧,我这些日都在府中,不宿在太夫人院儿里时你尽可以过来找我。”

“当真?”小月扬起脸,眼里乍现容光,似一朵粉白山茶花。

一晌话儿说完,留下牵缠心丝的鞋底,小月打道回去。临行时,眼中挂满戚戚眷恋与恨不厮守的衷肠不得出口,她对他的爱太杂乱无章,如太湖石下一簇野草疯狂生长。

至午夜,菡萏着露,淡霭浓聚,群芳之间隔着不同命运,各自绽开相差甚远的心事,却又殊途同归,无非是情与爱、怨和恨的本质。

白日如同一阙幕布缓缓拉开,日与月规矩轮转。眼下夏已沉沦,即将与这一年告别,但天儿还是热,幸而还有冰镇着,才得有迟来的清凉。

头一遭得冰,明珠捉了裙围着铜盆转了好几个圈儿,惹得青莲在一边捂嘴直笑,“我的姑奶奶,这难道是什么稀罕物不成,也值得你这样看?”

“冰自然是见过的,只不过我还是头一遭在夏天里见。”悻悻然起来,她自紫砂壶中倒出一盏茶递给青莲,“姐姐喝茶,真是麻烦你为我费口舌了。”

伸出的衣袖上是凌霄花儿暗纹,浮在浅草色袖边儿,可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①。思其命定前尘,青莲恼她一恼,“又跟我说谢!于情于份,都是应当的,只是从前娇容私自扣了这屋里的分例,现如今她死了,自然还是用到你们头上。得了,茶我也不喝了,我们那边儿要做法事,我先过去瞧瞧。”

“法事?”明珠搁下盏,颦眉而问:“不是早就说要做的吗?怎么耽搁到这些日?请的哪个庙里的法师?”

“谁知道是荃妈妈忘了还是怎地,昨儿才到庙里下了帖子。你不问我倒忘了,请的就是你们庙里的姑子,想必你也是认得的,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瞧瞧,也算故人重逢。”

说是“故人”,明珠却实难有开怀之心,千家庙宇的菩萨都一样,可人人却不同,她到是底尝过了什么叫“好”,方厌从前之“坏”。回首望一眼重幄之中,她唇间一翘,“我不去了,不好惹什么是非,况且我与她们也没什么话儿说,不过是一起诵经念佛。姐姐去瞧吧,我这里手抄了一本《楞严经》,请姐姐替我给小月,劝她不要害怕。”

接过那一叠冷金笺,见其字迹清隽,一撇一捺的收尾犹如收尽一场春秋,青莲叹服一笑,“字写得这样好,人也聪慧,认了你这个妹妹,倒是我占尽便宜去。成,我走了,你歇着,晚间的饭不必做了,我割了点子银子给厨娘,让她们替你做啊。”

此言一出,她自出去,轻巧便将宋知濯每日如江山稳固的幸福颠覆,哪见他帐中蓦然瞪了双眼,恨不得揭被而起、发兵讨伐。

帐外隐约可见明珠蹁跹身影,浅草衣裙如一片叶荡过来,他迫不及待接了帘子,撑着手肘拉她,“我倒不是要你做活儿,只不过你做的饭食实在是香,你行行好,还替我做吧?将一应衣物给她们洗就是!”

先挂了两方垂幄,明珠挨着床沿儿提裙坐下,嘴上闷闷不乐,“哦,合着我是你的烧饭婆啊?我这是什么命?别人嫁到王公贵族是享福的,我跟你刀尖上舔血一般过日子还不算,还要替你当做马?”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他扯了枕头垒在一起靠起来,手却不见撒开,仍拽着她柔若无骨的腕子,“我头先不是说过,那柜子里有钱,你想要什么只管去买,就当我报答你每日替我洗衣烧饭,至于你的心,唯有用我的心方可报答。”说罢,大手在自她腕间摩挲到掌心,眉上攒数不尽的自责自惭,“对不住,害你跟我受苦。”

明珠原不过是逗着玩儿,立时一颗心软作春水,托起一片同自己一样的落叶浮萍,“我跟你说笑而已嘛,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儿?”

睇眼望去,见他脸上哪还有愁态?咧着个明晃晃的笑来,“我也是逗你,不过话儿倒是真话儿,你先别恼,我问你,那些姑子你真不去瞧瞧?想去就去,不妨碍我什么的。”

“我才不去!”明珠猛地抽出手,柳腰一转,撅着嘴不知望向何方,倒不是同他置气,只是想起从前苦兮兮的日子,“你不知道,打小跟着我师父,替她缝衣裳做饭担水劈柴,这原是应该,她好歹养我一场不是?可来了京城,其他的姑子看我们是投奔来的,也每日将我使唤来使唤去,我们原是轮值起早去担水、做饭、洗衣、劈柴,可每回轮到她们,她们又支使我去,有好争着去领,有错就往我身上推,害我不知背了多少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