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眼望楚含丹披星戴月而去,直至消失在长无尽头的暗巷中。而从茫茫夜色中渐行渐近的是一支濯濯青莲,她从黑暗中带来暖意,使明珠又重拾天真笑脸。

“青莲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青莲在氅袖中找到她的手,并温柔执起,“不是要煎药?我来帮你,这回少爷可是真得瘫几天了,你一个人怎么忙活儿得过来。”

两厢执手而入,将这夜弃在身后。屋里,是凌乱的凳、倚、香、茶盏、烛火,如同战乱后万物等待复苏。

明珠般出小炉点碳,寻摸出一个不常用拓碧叶的紫砂壶墩在炉上,抬首一望,是青莲同样温情的眼,她在收拾案上乱盏,且将小丫鬟送来的药包拆开,“这一包就是一副,大夫都给按等子分好的,倒不必咱们费事儿了。”

那土黄的纸皮一掀开,有药香四溢,盖住桂香、梅香、说不出的烟火人间。明珠打着蒲扇,倏然没头没脑说一句,“青莲姐姐,有你真好。”

“哟,鬼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青莲收拾好案桌,将药抖入壶中,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挑眉一笑,“怎么凭白说这么一句,难不成是遇着什么伤心事儿了?”

“没有,”明珠与她对坐,中间搁着小炉火,温情脉脉,她眉上忧喜参半,“只是我从小没什么家人,在庙里过得艰难,到这府里也是人人一颗心都隔着肚皮,常常叫我瞧不透。唯独你,你头一遭就对我和气,处处帮扶我,我还算计过你呢,想想真是不应该!”

对岸,青莲递过嗔笑一眼,“你还瞧不透啊?我看你最是鬼机灵的,哪个都叫你算计在里头。”

说罢,她惋叹一声,气焰也跟着寥,“只是你这话儿倒也真,这府里头,人人都长着一个七巧玲珑心。譬如小月吧,我同她日日同处这几年,只当她就是那冷冷淡淡的样子,哪里晓得她心头还藏着许多事儿是我们不晓得的。这回倒是七拐八拐的咱们同她走到了一处,只是还不晓得她到底安得什么心。”

“我晓得她安得什么心!”明珠乍声而起,立时又往帐中一瞥,自个儿心虚地将一指竖在唇上,声音放低几筹,“我没想错儿的话,她是想自己做太夫人。”

对面一个更是受惊不小,凤眼高挑,“我的小姑奶奶,你可莫要胡说,你哪里知道这些,别是你瞎猜的吧?”

暗红火光映在明珠脸上,印出个神秘莫测的笑,笑中还有些微得意,“是我猜的,但可不是‘瞎’,是有理有据的。你晓得小月常常是给哪一位做鞋?”

得以青莲懵懂摇首,她越发得意起来,腰肢徐徐挺立,轻抬下巴颏儿,好一枝娇杏初开,“我从前就留心瞧过她做的鞋面儿鞋底,我虽没见过世面,也瞧出那尽是些好料子。众然府里小厮们也有两双好鞋,可哪有双双都是顶好的料子?今儿我跪在地上,抬眼一瞧,就瞧见她做的鞋就穿在国公爷脚上呢。”

言罢,青莲早已瞠目结舌,一只合欢花攒珍珠的步摇在腮边簌簌摇起来,“难怪,难怪她今儿话里话外都奔着太夫人去,感情存的是这么个心思……,我的老天爷呀,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月这心气儿也太了高了些,怎么连这种事儿都敢妄想?”

壶中早已翻起惊涛骇浪,明珠一壁揭了盖儿,用一支长竹筷搅和着,一壁软语轻笑,“我瞧她倒不是痴心妄想,你可听说国公爷在外头拈花惹草的了?我倒是听说,他不是那等沉迷女色之人,怎么又时时将小月做鞋穿在脚上?难道他没有专门做这些活计上的人?想必其中有什么渊源,只是咱们还不知道罢了。”

待那药煎足半个时辰,滗出一碗汤来时,已是萧萧夜风中、凉凉星河里,回首处,仍有这间屋子灯明火暖。二人合力,一人将宋知濯扶起,一人拈了勺喂他。

至此,这一处闹了一夜,才陷入一个心痴意软的甜梦里。而另一处,是秉烛永夜。

烛火之下,这一个心痴意软的女人如羽毛落榻,软迭迭执一把剪子,剪掉淤得长长的黑烛芯。遥远的书案上,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搁着空而旷的帘、柱、满室墨香。

而小月相信,不论多远,她都能走到他身边。

于是她举着烛台,晃着霜白月华裙,切实地走到书案前,朝满堆看不懂的公文里凝望过去,尔后又抬眼望住他低垂的睫毛,“叔叔,夜这样深了,又折腾一天,你不乏啊?”

一缕沉入寒潭的目光朝她睇来,片刻后,目光的主人疲惫一笑,“在朝上,你不能说乏,你若乏了,后头还有无数个精神奕奕的人将你踩踏在脚下,所以你一刻也不能歇,只能迈开腿向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