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坠入冷长永夜,里头宝帐春帷之间似乎兜着层叠的暖意,一个蒙着被子装死、一个无可奈何垂首,两个人就在这安宁对峙里迎来第一场银砂。
随洋洋洒洒的银砂一起来的,还有青莲,她已穿上青皱银鼠软绸褂,下头裹了靛蓝月华裙,就为来添碳。那鎏金象鼻儿铜炭盆就搁在床下三尺之远,与四面昏烛一齐将屋里烘得暖洋洋的。
她牵裙过去,往床上二人间来回睃一眼,倏尔调笑起来,“哟,这是怎么了?鬼丫头,叫你成日家就穿那两件单薄衣裳,敢是这会子难受了吧,我晚间来煎的药吃了没有?”
“就为这事儿呢,”宋知濯斜目过来,瞧见她捏着把铜钳子在翻腾盆里的炭火,火星迸出,蹁跹着在空中熄灭,一派祥和,“就为了吃这碗药同我斗了好半晌的法,想着明儿还要吃就要寻死。我是没招了,她倒是听你的话儿些,你来劝劝吧。”
调转个头,青莲捉裙坐到床沿边儿,将丝滑的锦被扯下个角来,还没开口,倒得明珠利生生翻了两个眼皮儿,“姐姐别听他乱讲,喏,”她朝床头搬来的三弯腿小案上一瞪,“不是吃了吗,碗还搁在那里呢。”
温火之中,青莲扶她靠起来,梅花小钿莹莹细闪,“我有个事儿和你说,先前被那些事儿一乱,竟忘了,如今才想起来。二少爷要娶新姨娘了,就是他院儿里的一个小丫头子烟兰,这烟兰先在肚子里已经揣了一个,你于情于理也是该去贺的,这两日你想着要备什么礼,告诉我,我好预备下,等你好了,再送过去。”
“啊?”明珠立时来了精神,杏眼圆瞪,瞪出个乍惊乍忧,“那二奶奶不是要难受了?”
“她才不难过呢,”青莲笑起来,替她拂过肩上一捧秀发,“她贤良得很,这些日子都在学着张罗这事儿,又是缎匹衣裳,又是金银头面,一应俱全,谁都挑不出个错儿来,你也该与些人走动些,别叫别人说你‘鸡窝里飞出个野鸡’凡事不体面。”
下躺宋知濯正夹了个红碳,闻听此言斜目入帐,细观明珠,竟是半点儿不在意,反笑着将眼对过来,“也是,她心头喜欢你,二少爷就是娶一百个姨娘她也不在意的。”
“嗳,我先前已同你解说过这事儿了啊,”他忙丢碳搁钳,跨入帐中,躬腰往她一个小巧可爱的下巴上捏两下,“我再讲一回,她怎么样和我到底没干系,你别想挑事儿。”
青莲提裙退开,留这厢红销帐底窝鸳鸯、留下满壁春光、留下所有的嬉笑情调,而属于她的,一直都是形单影只的孤寂从容。
隔日,明珠先与宋知濯有商有量,又问询了青莲的意见,自打来这里后头一遭要出府上街,领了牌子套了车,只带了青莲同一个向来老实的小丫鬟绮帐。
临行前,她换了一件嫩黄白毛领子的貂绒氅,青丝罩进一顶翠玉小莲华冠,缀下两条浅草黄缀珍珠软缎带,下头盘旋一条青绿绉纱留仙裙,里头穿着丝绒裤,倒是不惧冷。宋知濯仍旧不放心,叫青莲拿了新做的银红大斗篷给她披上。
连明丰也跟着抱汤婆子拿水貂袖笼,独她站在柜子前,沓沓回望,对着清明的日头将下巴对宋知濯扬起,“买的东西都不便宜,要是拿上银子又太沉,要不,我拿银票吧,就是不晓得铺子里头能不能找得开。”
澄明娇憨的眼抛出一条线,挽着宋知濯偏下头,往她脸上小啄一口,将另两人视若不见,“傻子,哪里要你拿银子?你只管往那些大的古玩、珠宝、料子店里头去,带上我的印盖了字据,掌柜自会到家来找我结银子。有一样,别替我省钱,看上什么只管买,我有的是银子。”
豪门阔户内,明珠心生嫉妒,翻了个眼皮抛眼而来,“好大的口气,我瞧这柜子银票虽多,也经不起你这样坑家败业的,还是省着点儿花吧。”
立在远处的二人纷纷捂嘴直笑,倒把她笑得糊涂了,再是明丰讨巧着解惑,“奶奶,这些银票不过是一些零用,管钱的底下压着呢,庄田地铺年年都有源源不断进献,您只管花,就算要买金粉银楼也能买得起。”
腰包里有丰足的银子就是不一样,明珠生平头一遭走出个趾高气扬,在绮帐的搀扶下挺着凌云壮志的楚腰登舆而去。
路有积霜,天有晴风,京城的冬天未见萧条。明丰将马车赶得缓而稳,三人在车内也不觉颠晃。明珠撩了帘子一角,将街面上的摊贩楼宇,满目琳琅走马观花看过。
悠悠缓缓的节奏中,恍惚瞧见一条陋巷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小姑娘捧着破碗对瞧过来,擦不净的黑灰掩着小脸上欲哭无泪的沉静,一晃而过。下一条逼仄巷口,又站了一个手捧木鱼的小小比丘尼,青灰襕褂罩着心如死灰——每一个都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