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黄灯宛若碎金,将张氏一晃,晃得她头脑灵光,她睇着眼前这个星明月朗之人,陡然想探一探他的心还剩了几丝热血,便绞了手帕,佯作嗔怨,“哦,听这意思,倒不是为你那儿子将我关在这里,是因我表哥了?”

簌簌烛影,追光而上,见他眼里兜着半沉星辉,“都为、都为,说到底,是为了咱们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你只管安心熬过这些日子,让我对濯儿、对朝廷有个表态,就算得上是我的贤内助了,成不成?”

真真假假,莫如抓不住的流萤飞霜,可眼下的红髹金器、碎齑时光是能抓住的。那些骗或哄,起码都是一字一句珍重道来的。张氏骤然想通,故而轻答,“成。”

这夜没下雪,只有浓雾迷蒙、如梦如醉,螭龙沉在绿檐,沉在那些自欺欺人的残梦里。

残梦不醒的楚含丹才忙过烟兰,还不及她坠胎,便奔袭进花梢亭下。那亭子旁边儿栽了两棵骨里红梅,殷红似血。

她到时,明珠正捏着花枝剪剪下来一枝,遥遥朝槛窗内独坐的宋知濯回望,掣一下霜白银绣对蝶穿花的狐毛斗篷,捧着花儿一笑,“这枝好吧?就插在南墙长案上那个瘦梅瓶里,早晚我一念经就能瞧见。”

“好,”宋知濯也豁牙对笑,眼中星辉如火,“剪完就快进来吧,外头冷得很。”

旋裙间,明珠就瞧见院门槛外站着的楚含丹,仿佛是跋涉三千里风雪而来,疲累得木然,她忙迎她,“二奶奶快随我进屋坐,外头冷得很。”

她一如往昔精致,描眉施粉,胭脂映雪,穿着大毛氅,里头裹了银红蜀锦短褂,一行跨进门,一行将笑靥重聚,“上回听你说知濯好了,我来看看,你用过饭没有?”

原是想问“你们”,可词悬在舌尖,竟似悬了根刺,随刻有戳破血肉的风险。

“刚用过,”明珠捧着那枝骨里红梅,印在脸上点点胭脂光,天然粉黛。她既然同她说了宋知濯的“哑病”已好,自然就不惧她来。脆生生一笑,引着前路,“二奶奶来得正巧,我不会插花,二奶奶教教我?不知我这枝梅花儿要配别的什么花儿才好?”

楚含丹的眼早飘到那隔着无数贪嗔痴的槛窗内,匆匆将一指随手指向石径一边,“折两枝那白山茶吧。”

说罢她自拖裙而去,将明珠暂留在霜露之上。

里间,玉炉生烟、银炭熏暖,宋知濯在淡淡光晕里笑看明珠,甚至未见偏首。楚含丹只当他是没瞧见自己,在身后轻柔喊一声儿,“知濯,我听闻你能说话儿,忙赶着来瞧你。”

他这才踅转过来,笑得有礼又有距离,眼朝一根折背椅上点一点,“大冷天的,多谢你特意跑这一趟。请坐。”

千言万语化作近乡情怯,怯在楚含丹眉之青黛,腮之嫣红。她抬了银红锦袖拖了椅子,凝望他半晌,才低眉轻笑,这笑如一颗青梅,酸涩不已,“我还听说,你原本就没哑,只是不想说话儿?”语中淡淡,似有怪罪,“你同外人不想说话就罢了,怎么我从前来看你,同你说那么多掏心倒肺的话,你竟也是一句不回……。”

就这三两句话儿的功夫里,宋知濯朝窗外又扭望一瞬,听见她说完,方踅回眼来,“对不住,那倒是无心,我只是也不晓得要同你说什么。其实说起来,我们的婚约本来就是父母前命,小时候偶时玩在一处,也都是半大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如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有我的前路要走,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再不必平白在我身上花心思。”

言之凿凿间,楚含丹感觉有什么涌到鼻尖,锁了轻喉、困了春愁。交睫而下的一瞬,便有眼泪滴在她交叠的手背,热滚滚的蜇她一下。

跟他在一处,呈眉对望便是恬静,甚至听起这些伤心话儿时,连眼泪都不再是冰冷的,如是想,她又笑了,“我晓得,是因为明珠在你最难熬的日子陪在你身边,而我却没有……”

垂着的睫毛上下一合一散,好似就分割出阴差阳错的两条浅路,“可我也想啊,也想像她那样喂你吃饭更衣,一刻不离地守着你。我也没法子,父母之命,我争不过。……自打做了这二奶奶,我每时每刻跟你一样,只觉得自个儿的心也瘫了,人也似行尸走肉。”

窗外已不见明珠一个孱弱的身子,不知躲到哪里,想是刻意避开了二人交谈。宋知濯沓沓朝院里探寻,总算在亭子里又见着她抱了红梅的倩影。正巧,她也瞧见他,对目一笑。

收回眼,再望面前之人,只觉的是天差地别的两个灵魂,一个是阳春三月,一个如数九寒天。宋知濯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会爱明珠,而不爱她,无非因为从前所触,无不冰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