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得宋知濯说过,他这位父亲,自幼刻苦勤勉,入仕为官后,更是一日不曾松懈,常常不在阁中,就是困在书房点灯熬油。眼下实见,明珠方才深刻明白,仕途于他果真可抛家舍业,他前行的路上,大概绝不会被任何事儿或者人绊住脚跟。
最终,明珠的心坠下,为张氏嗟叹一声,尔后默默退出,秉执孤灯,踏入渺渺夜色。
对亭萋萋下,院内长灯鼎燃,槛窗内可见宋知濯正在椅上捧书。明珠头一次在看见他时,心内竟然无欢无喜。只是吹灭绢丝宫灯,踅入里间,与他对坐,静静地,无话要说。
灯烛下,宋知濯阖上书,讨巧地冲她一笑,“不高兴了?你去太夫人院儿里了吧?我进门就听说了,说是太夫人找不见了,满府上下都在外四处探寻。”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倏尔,明珠凝眸,将他嬉笑的皮相深深望住,莫如打量一个满身罪孽的犯人,千障难遁、万恶难逃。
“不知道。”宋知濯仍旧是笑,坦然一斑,“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去过一趟、问过一声儿,已算得婆媳之间尽了本分了。”
那笑意其中有什么错综复杂的阴谋,明珠不得而知,亦从未过问。但她心底十分有数,仍旧将一双明亮的眼睇住他,似乎是窥视,似乎是问责。
瞧得宋知濯蓦然心虚,眉目含笑,唇有机锋,“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当初不是你说‘不知他人恨,莫劝他人善’的?就算是我做的,也是她活该!你没瞧见我先前被她害成什么样子?这实在也不关你的事儿,你与她非亲非故,不过是名分的婆媳,连我都不拿她母亲,你又何必真拿她当婆婆?”
一番话儿说得颇有些气恼,转眼再看明珠,她鼻稍微动,不知是气还是伤心。他难免加陪些些小心翼翼,语气转软,“睡吧,你折腾这一夜了,天一亮,什么都过去了,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同我置气,好吗?”
细思一瞬,只觉他句句在理,可明珠分明有些过意不去,脑中骤然悬起楚含丹的话儿,“你不属于这里”。如今看来,仿佛是真的。
她抬眉一望,宋知濯已经坐到床上,两边垂着半圆的银灰轻绡,几如一池寒水,冷光粼粼。他全身罩黑绸寝衣纨绔,眼内毫无悲悯、笑容隐含快意,深深嵌在宝幄、融在冷漠的锦光之中,与这座华丽冷漠的府邸难分难舍。
烛火悦动,神思闪回,见宋知濯含情脉脉地招手,“快来安寝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见她久不动身,他便踅下床榻,一臂揽了她的背,一臂横入腿弯儿将她抱到床上,“我知道你心地好,不忍见得这些事儿,可世间孽债,终须要还。想想前些时日,你被劫了去,他们可曾有人过问?”
他掀了比翼鸟丝锦被覆住二人,在她额上浅印一吻,柔情尽现,“你只瞧着我就好,像从前一样,万事不问,闷了就出去逛逛,没得理这些闲事儿,倒招得自个儿不快活。你要信我,不论我做什么,亦不曾对你有半点坏心。”
灯残烛烬,付尽摇言,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一闭眼,他便想起她方才那个眼神,不带任何娇嗔的怀疑,仿佛将自己视作凡人无二,与娇容、宋知书、张氏、甚至宋追惗俱无差无别。那是一根试毒的银针扎进他心里,他心虚、他害怕,于是他说了重话儿又悔之不及,只好将她抱紧,生怕她如一捧流沙消散在怀中。
返魂梅在玉炉中半燃,满室阗香,夜沉月升,明珠好像气也气得不真、怨亦怨得不足。转刻在他怀中抬眸瞧一眼,想起他那些险象环生的过去,到底不忍苛责。
月沉星淡,永夜不明。
第二天是一个半阴的天,天上暗浮阴霾,只见稀薄之光,不闻朝阳,想必不时就有一场春雨。
春归人未归,满府众人在外打听了一夜,均不得张氏的消息,一应官眷都说自冬开来,久不见人。撒出去的人网几如沉海的沙,捞不起任何有价值的玲珑珍玉。
用过早饭,宋知濯换了朝服要走,明珠抱伞追出院外,晦涩一笑,“大概要下雨的,你自己带把伞。”
长亭下,宋知濯已走出一丈,俄而回转,亦有些屏气踞蹐,嗫着声儿,陪着小心,“明安带着呢,车内亦长备着。……昨儿是我不好,说话急了些,你大人大量,不要生我的气才好。”
坦度愧然,做小伏低,倒把明珠更不好意思起来,掩在琉璃流纱裙中的绣鞋缓近两步,掣了他暗红朝服的广袖,轻拽两下,“也是我不好,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却只想着旁人,反来指责你。要说起来,我亦不清白,娇容落到如此,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没资格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