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刚刚将罡气催动进歌声后,“感知”这件事似乎变得轻松,甚至如同本能一般。当下他还没有太大感觉,但事后想想,可能因为自己的能力到了第二个境界,再做第一个境界的事便会觉得轻而易举。
阿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巨石旁边,所有的小猫瞬间炸起了毛,一脸凶相地望向他。
“阿伯,你怎么来了?”何畏礼貌问道,“今晚太危险了,您还是回到鬼层吧。”
“不……”阿伯颤颤巍巍,想伸手摸摸小猫,“我……我想看看女儿。”
何畏恍然,他几乎忘了,自己怀里抱着的小猫,正是阿岭女儿的怨灵。
可他的“女儿们”,显然并不想认回这个爸爸,各个龇牙咧嘴,不让阿伯靠近。
何畏试着用罡气接入猫妖们,然而一次次失败,核桃拍了拍他的肩膀:“它们都还没开智识,就算你接入了也只能读到一些混沌的消息,别试了。”
“哦。”
“道长大人,”阿伯又问道:“请问你可以不控制它们吗?让它们吸我可以吗?”
“啊这……”何畏反应了一下才知道阿伯是在叫自己,“不必如此吧?”
这份对亲情的表达多少有点变态了。
阿伯干脆直接撸起袖子,向前凑着,用尽可能卑微的语气再次求道:“求您了,让我……为女儿做点什么吧!”
核桃叹了口气:“就按阿岭说的做吧,如果这样能让他心里舒服点的话。你不必担心,他应该是……感觉不到痛的。”
毕竟被女儿的怨念侵蚀了这么久,各种感官应当都退化了不少。
“好吧。”何畏定了定神才下定决心,然后将小猫们向前一送,捧到了阿岭的身边,“去吃吧,毛孩子们。”
可小猫们只略带嫌恶地看了阿岭一眼,又缩回了何畏的怀抱中。
何畏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阿岭失去视力也算是一种幸运,不然看到刚刚小猫们那个眼神,应该会被伤透了心吧。
“许是吃过了你身上好味道的罡气,嘴刁了,对鬼血液里的阴气不感兴趣了。”核桃耸耸肩,故作轻松道,“毕竟是……动物嘛。”
“嗯。”
何畏把这段话如数转达给了阿伯,阿伯也没流露太多情绪,但也没再说话,静静地坐在了一旁,显然也不愿离开。
四人和核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何畏也着意挑选些有意思的内容分享给阿伯,多数时间阿伯没什么反应,但也偶尔笑笑或者说声谢谢。
然而。
谁也没注意到,深渊里,一条黑色的蛇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
它没有呼吸,动作都敏捷又迅速,很快便爬到了他们身后的巨石上。
直到它张开血盆大口,蓄积力量准备俯冲下来,何畏才瞬间金光骤现,在体外形成了一道光墙,把黑蛇的这一击化解。
四人两鬼瞬间起身,调整好站位,仰视着那条黑蛇。
“是……食尘?”宋逸舟眯着眼,似乎难以确认,“他怎么……没有鬼气?”
核桃想了半晌,答道:“是他。他把鬼丹剥离了。”
“什么?”宋逸舟瞬间大惊,“那不就是要……爆体而亡?”
话音未落,黑蛇再次冲了上来,体型瞬间变大数倍,几乎用身子把众人缠住。
核桃见势不妙,将何畏扔到了几米之外,喊道:“保护自己,小心他的鬼丹!”
何畏急忙问道:“鬼丹?什么鬼丹?”
“存储他修为的地方!”核桃与黑色搏斗着,“剥离出的鬼丹没有实体,虽然受不到肌体的保护但是威力极大,他这是要和你或者猫妖们同归于尽!”
然而,仅剩躯体的巨蟒也足以让疲惫的三人一鬼应接不暇,何畏抱着一身小猫,呆呆站在一边,闪转腾挪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为好,只能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阿伯透过何畏刚刚尚未断开的罡气,也已经明白现在正发生着什么,于是急切地伸出手,示意何畏把小猫们交给他。
可小猫们各个受到了惊吓,身上的软毛全部炸起,就连何畏伸过来的手都要审慎片刻才放过,更别提交给阿伯了。
何畏想了半天,干脆全心防守,用自己仅剩的力气催动刚刚才产生的少量罡气,形成了一道护体的金墙,将阿伯、小猫和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
然后他等着,满是忧虑地看向正在与黑色巨蟒搏斗的四人,希望这一夜快点过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脚下突然传来一阵颤动。
他赶忙低头望去,只见瞬间,千百只黑色蠕虫从地面破土而出,很快便攀上了他的小腿,何畏下意识想撤开,却觉得双腿又千斤重,移动不了半步。
小猫们当即大惊,再也不黏在何畏身上,转而慌乱的向四周跑去。
可这也正好中了食尘的下怀。
只见一道比夜色更黑的光影以极快地速度掠过地面,将慌乱逃窜地小猫们各个击破。
它们身上立即释放出一阵小小的怨念,在自己的尸体上空盘桓。
等何畏终于操纵着金光把腿上的蠕虫尽数剿灭,十几只小猫也只剩下了四、五只,可即使它们在往不同的方向拔足狂奔,却总能被食尘的鬼丹追上。
何畏再将金光覆盖上去,可这次终于体会到了力量的悬殊,接触到鬼丹的一刹那金光几乎如蒸发般消失在了夜色里。
而何畏本人也收到了罡气受损的侵蚀,再次咳了一口鲜血出来,直直跪倒在地,一时间动弹不得。
伴随着几声惨叫,小猫只剩下一只了。
可它已经跑到了悬崖边上,再后撤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食尘的鬼丹步步紧逼。
如此刻黎明前的黑暗一般,压倒性地笼罩着大地。
突然。
“鸣枫……”沙哑到近乎呜咽的声音无端在夜幕中响起。
鬼丹停住了动作,猛然回头。
只见阿岭站在他的身后,身形挺拔,五官硬朗。
一如十几年前的模样。
他又回来了。
何畏也是一愣,然后才意识到,原来无脸阿伯趁刚刚一片混乱之际,悄悄吸收了那些小猫妖死后的怨念,竟恢复成了之前的样子。
阿岭显然还不太习惯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鸣枫……住手……好不好?”
鬼丹停住了,似乎正在思考。
一秒……两秒……十秒……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向身后的小猫猛然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阿岭也爆发出了全部能量,也几乎化作一道闪电向前飞扑。竟然抢先于鬼丹,把小猫拢在了怀里。
然后,鬼丹撞了上去。
一时间,天崩地裂。
一阵剧烈的黑色旋风裹挟着周围的山石和草木,摧枯拉朽一般掠过四周。
何畏紧紧趴在地上才保证自己不被吹走。
那条黑色巨蟒亦是蜷缩起了身子,显得痛苦万分,但很快,他就像是受到什么引力一样,被吸到了旋风的正中间。
就在何畏扒住地面的手几乎因为磨破出血而脱力的时候,飓风突然停止,四周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众人艰难起身,只见崖边卧着一黑一白的两人。
食尘显然受到了重创,胸膛剧烈起伏着,不甘望向阿岭,狠狠道:“为什么?”
然后,过了良久,阿岭才侧过头。
也不回答,只静静看着食尘。
一直看着。
二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恍如隔世。
食尘冷笑了一声,似是在自嘲,“你总要和我作对么?”
阿岭侧过了身,气若游丝:“鸣枫,你还在跳舞么?”
食尘明显一愣。
“鸣枫,”阿岭继续道:“你的样子和多年之前都没变化,真好。”
“做鬼了还能有什么变化!”食尘下意识回道,但话一出便觉得后悔,愤愤别过头去,“你那是自找的。”
“是啊,都是我自找的。”
阿岭说完,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这一生都没说过很多话,就在最后的时刻也不例外,只将一切的一切化作了一声轻叹。
然后,他的身体开始瓦解,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各个部位飘散出来,又被山风不知道吹向了什么地方。
“你……”食尘瞬间眼眶通红,想挣扎着坐起但双手却使不上力气,艰难开口,却也连不出完整的一句话:“你非要拦我!你这样……你这样是无法堕入轮回的……”
“也罢……”阿岭带着一丝微笑,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鸣枫,多年以前,你问我的那句话,我还没有答你……”
“什么?”
“我走那日,你问我,是不是因为你不是女孩,”阿岭的身体已经几乎全部消失了,只留下脸部和胸膛,“我的回答是‘不是’,不是因为你不是女孩,而是因为你……是你。你是一个艺术家,一个舞者,一个愿意为了理想如此极端的人。而我,我只是一个管家,一个跟随着你的脚步的人,一个循规蹈矩的生活者,我不懂你的世界,我甚至不懂你为何执着跳女舞。”
食尘怔住了:“你……”
“好笑吧,我多少次想问你,为何不跳男舞呢,为何不放弃呢,为何不像我一样,按照他人的期许生活,让自己过得更轻松一些呢?”阿岭抓紧自己最后的时光,努力解释着,“但我看到你的真正起舞的时候,我才感受到自己的狭隘。你那么美,那是一种无关性别的美,可我在当时甚至不敢问你选择这条路的原因……
直到几年前,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男舞者跳女士芭蕾才明白,原来做自己这件事,你二十年前就在做了。只是,那个年代……唉,有太多像我这样毫无勇气的人。”
“这些都不重要,”食尘已经眼噙热泪,“我只是想知道,你爱过我吗?”
阿岭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我只是你的管家,我从不懂艺术,完全帮不到你,甚至不懂你的执着从何而来。这样不对等的人生,我可以爱你吗?”
食尘追问道:“现在呢?你我都是鬼了,不是么?”
“现在……”阿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只恨自己没早点回答你,这是我那天在罗马的雨中另一个没回答的问题,答案是,我相信你。”
“不论是过去、此刻、还是未来……”他望向食尘,无比郑重的说道:“鸣枫,我也许永远不懂你,但我永远相信你。”
阿岭说罢,最后一阵夜风刮过,轻轻带走了他在世间的一切痕迹。
食尘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无声地哭了起来。
众人也忘了面前的是两个鬼,各自流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半晌。
“嘿,”何畏终于走到食尘的身边,取出手机,放在了他的眼前,“这是……阿岭昨天在你出现后拜托我做的,我没告诉任何人,而且本身技术有限,刚刚才发到了自己的微博号上,我也没什么粉丝,但……我还是想先让你看看。”
昨日食尘蓦然出现,阿岭在被核桃带着离开之前悄悄用感知求何畏办了一件事。
将一个他藏在房间中的dv机里面的内容,找机会发出来。
那是他在二十年前,趁每次萧鸣枫去舞团试演时偷偷拍下的。
三十几段视频,何畏挑着一些精彩的部分单独剪辑了出来,尽管画质模糊至极,但仍能看出长发的男子不论是在技巧、柔韧还是节奏方面都无懈可击。
只不过,他跳的是女士的舞段。
当年,他得到的评价是“看两个男人跳《天鹅湖》,简直是对芭蕾舞艺术的侮辱。”
而现在,微博下面的评论是——
“天呐,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