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笼山》一曲谢知音

寻访画儿韩 邓友梅. 4796 字 2022-10-18

吃过夜宵,回到招待所,沙慧斌兜头就问:“你怎么学了这一身好本事?”

三胜说:“要吃饭啊!像我这样的底包,混小码头,比不得名角。你们有几出戏,上海唱了北京唱,到哪儿都新鲜,跟谁搭班也得照您的路子唱!我这不行,您来了我傍您,李少春来了我傍李少春,李盛斌来了我傍李盛斌。一个角儿一个蔓儿,当底包的全得傍的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一个台上唱,肚囊不宽能行吗?”

“你有这么好的本钱,为什么不认个师傅,入个大队,奔个角色当当呢?”

“我就是这个命,给人家打下手,怎么打都溜乎。我自己一唱中间的,从心里发怵,还真没有不出毛病的时候。”

滨江市有几个医院,慰问伤员还要唱些天。听说沙慧斌《战马超》唱得好,各医院都来信请。沙慧斌把三胜带在身边一两个月。沙慧斌唱了多年戏,没碰上这么好的坯子。他器重这块材料,以报答他的合作为名,上赶着给三胜说了几出杨派戏。三胜学起来倒是十分聪明,一点就破,要哪儿有哪儿。可沙慧斌劝他以后自己挑班,他拒绝了。他说:“宁给十亩地,不给一出戏。您对我栽培我明白,我也爱您的本事。心想学会了,以后有机会传给别人,别让杨派绝了。我是站不了中间的。”有天在江边搭了个野台子,唱《铁笼山》,临上场沙慧斌忽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底下战士们一个劲地鼓掌催促。没办法,管事央告三胜代替沙慧斌唱一场,三胜硬着头皮上去了,唱得还真好。战士们高兴得双拍手又叫好。他下了场看见沙慧斌端着小茶壶在场面后边站着,忙过去问:“您好点了?”

管事说:“慧斌没病,他故意让你上这一场!”

三胜跺着脚说:“哎哟,师哥吔,您这不是神练我吗?我都急得快得绞肠痧了!”

沙慧斌说:“你这不是唱得挺好吗!”

三胜说:“您不知道,我是在伪满长大的,尝够了亡国奴的滋味。这些志愿军给中国人露脸争气,我怕叫他们失望,光想叫他们高兴了,就忘了影范儿了!要知道您没病我可唱不下来!”

后来到剧场给民工唱,沙慧斌动员三胜再唱一场,这场可就唱砸了。三胜说:“不行,一进戏园子我的毛病又犯了,还是打我的下串吧!”

从那以后,三胜再没唱过主角。要说当教习,他能说全堂。从主角到两边站的,他都能说出子午卯。

李会民听沙慧斌讲完,就皱着眉头说:“就算他会唱,难道他当年怯场,现在就不怯了?”

沙慧斌说:“我看了本书,那上头说这是一种病,是能治好的!”

“那好办,要上哪儿去治,我们都批准。”

“治这病不用大夫,要靠亲人和朋友。您也算一个,说不定还是主治大夫!可这种事,劳动首长不大合适。”

“我是什么首长!在专政队我跟三胜是难友:一块放猪的!我在那儿得肠炎,他背着我上茅房,替我系裤子。他有病我就不能帮忙?你说怎么个治法吧!”

“一句话,提高他的自信心。”

“行!让我试试。”

李会民回到滨江市,一时可顾不上三胜的事。他先处理几件重大的工作,又主持确定精简方案,最后自己打了报告申请退休,和市委书记谈了话,这才安排三胜的事。

三胜也年近六十,现在当个顾问,无非是给青年抄抄功,说说戏。本来他在事业上无可无不可,所以过得倒也安逸自在。这天他正抄青年们练毯子功,团长陪着个人进来了,悄没声地在他身后站着。三胜并没在意,后来从练功的孩子们那眼神上看出有点不对劲,回头再看,才认出来的是市长——在专政队归他照料的李胖子。

“今儿个来视察工作?”

团长说:“市长专门来看你的!”

“可别这么说,市长同志……”

“我说三胜,咱当初在专政队可订有条约,谁处境变了也不许翻脸不认同志。我今天一进门你就左一个市长右一个市长,想跟我划清界限是怎么着?”

屋里人全笑了。有的是真笑,有的是陪笑,唯独三胜没笑。他反而想哭,不知怎么闹的,他心里总觉着今天这个李会民已不是当年那个李会民了,可人家还当真没变样!

李会民说:“你忙,我不扰你,今天中午我上你家找你去。你预备饭,我带酒。就咱俩,我跟你说句体己话!”

“别、别,你这会儿才通知我,我准备不及。改个日子吧!”

“你甭准备,刚才我看见外边卖豆腐,来上一斤。什么也别放,白水煮,完了蘸咸菜汤辣椒面就行。一言为定了!”

三胜的女人,原是唱刀马旦的,文化革命坏了腰,如今也在当教员,做菜很有两手,说是来不及准备,也还弄了满满一桌子。

李会民把带来的五粮液打开,让弟妹、老三同饮一杯。——这位市长地下工作干惯了,确留下点江湖习气,开门见山说:“前几天,我刚领导学习了个文件,反对走后门。今儿个我得犯点纪律,走你个后门儿!”

三胜说:“你这市长在这件事上还没我明白。患难之友,互相协助,这不叫走后门。什么事?是要看戏不是?”

“不错!”

“小张君秋在这儿唱《诗文会》,票不好买,你又不愿搞特殊,对不对?几张吧?归我,我拿钱买。”

“我不想听《诗文会》。”

“听什么?你点。小张叫我师叔,我点什么她不敢驳!”

“我听《铁笼山》!”

“什、什么?叫青衣唱《铁笼山》?您叫我开飞机好不好?”

“三胜啊,如今中央有精神,要精简,我双手拥护。老党员不能不带个头吗?我申请退休了。”

“这怎么说的?”

“退休之后,我不想再住城市,想回我老家去;又清静,空气也好。我多少劳动点,能在社队起点作用。自己也多活几年。”

“那倒敢情好了!”

“可以后我就没多少机会进城看戏子。这几年我别的戏也看了不少,唯独这《铁笼山》,自从抗美援朝的时候,沙慧斌到这儿唱了一出,别人再没唱过。我想临走前看一场,也许这一辈子就这一回了!”

“这可难了!没人会呀!”

“你会!”

“您听谁说的?”

“在专政队母猪下崽的那天晚上,咱俩值夜班。你在猪房里给我连说带比划,有这回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