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道上

寻访画儿韩 邓友梅. 2432 字 2022-10-18

“他一下子就跳起来了,伸手从我皮带上拉出手枪,把枪加在左胳膊弯里,右手抽出匕首,喊道:‘快,上马!’”

“我说:‘你先上!’”

“他说:‘你上去拉我!’”

“我两手按住骡背,往上一蹿,刚迈过一只腿去,那骡子就像疯了似的,尖叫一声,撒腿飞跑起来。我喊‘站住’,喊‘吁’,拉缰绳,揪鬃毛,怎么也不能使它慢一步。”

“背后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我的心紧紧缩成一团,勉强回过头去张望,这才知道我已跑出很远来了,背后是一片青纱帐,根本认不出刚才出事的地方。”

“又跑了一阵,看见我们连队了,我大声喊:‘快拦住,快拦住,这骡子惊了。’”

“大家扬起手来拦在路上,大声喊:‘吁,吁!’那骡子原地转了个圈,颓然倒下来,把我从背上扔出去老远。回到它身旁,我看见它屁股上深深地插着那把匕首,我立时鼻子发酸,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指导员看看我,又看看那把匕首,捏着拳头喊道:‘立正!’”

“我们站好,他转身向东,带头摘下帽子,喊:‘静默!’”

“静默完毕,我们继续前进了,但我一直不相信他会死掉,这样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说到这里,顾彤长吁一声,沉默了。我也不想讲话。赶车的人干咳了两声,又点着一袋烟。

天阴透了,黑暗遮住了一切。只有赶车人那烟火,偶而红光一闪,照亮那摇晃着的辕马和他自己那魁梧的轮廓。

“可惜我不知道他是哪一区的人,也没记住他的名字,不然,这次倒可以打听一下。”顾彤沉默了片刻,又叹气道:“不问也罢,若真打听出他还活着,我真没勇气像现在这样子去见他,这些年自己进步得不快啊!”

远处传来几声鸡啼。黎明悄悄地,悄悄地随在雨的身后飘来了。公路两旁稀稀落落地露出了白色的墙壁和蓝色的树丛。沂河的河西一片银白,分不出哪是水,哪是沙滩。在下雨,是那种沉静的,温暖的雨,落在地上连声音都没有。

在岔路口,车停住了。赶车的人说:“我要下路了,进城就顺着公路走,还有三里地。”

我们感谢着跳下车。赶车人咳了声,沉闷地说:“你说的那个人没死,现在陈家后庄当农业社主任,叫陈宝田。”

“陈宝田!”我惊叫道,“我们要访问的就是陈宝田!”

顾彤问:“你怎么知道的?”

赶车的人笑道:“我怎么不知道?”

顾彤定睛一看,怔住了。我也怔住了,可不是吗,长脸,高颧骨,大眼睛,左边的袖子空着……

一九五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