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桉番外 蓝水

外公有些慌乱,他下意识要去查看对方的倒车镜,伸过去的手就被不客气地一巴掌打开。

“干吗呢,说你碰坏了,还碰?没完啊?!看着给钱吧,别废话了。”

陈桉涨红了脸:“胡扯什么?这个倒车镜本来就是能转动合上的,你那个东西哪儿坏了?张口就想讹钱,你太过分了点儿吧?”

司机闻声脸上的横肉都抖起来了,他索性打开车门站了出来,指着陈桉的鼻子喊:“小兔崽子你他妈再给我吱一声?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打合上?!”

外公连忙将陈桉护在背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愤,喘气有些困难:“别为难孩子,你这个多少钱,我赔你。”

司机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我也不跟你过不去,你就给 元吧。我当认倒霉了,自己再贴点儿钱修得了。”

陈桉气急,都快报废的破夏利,倒车镜居然讹诈 元。他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一句“你他妈的”马上就要冲出口了,平时经常听到班里一些男同学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畅快。

没想到外公竟然轻轻拉开领口,露出里面的破旧赭色毛衣,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师傅,你看我也不像有钱人,你讹那么多我也没有。要不是急着领孩子去上课,我可以直接跟你去公安局,让他们看看这个倒车镜到底坏没坏,需不需要赔 元钱,嗯?”

司机和陈桉都愣住了。

陈桉番外陈桉低下头,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鹿皮鞋面上,很快就盖了满满一层,好像要无声无息地埋葬他。

最后外公掏出了50 元,司机骂骂咧咧地回到了驾驶室坐着。陈桉被外公牵着过马路,抬起头,少年宫白色的圆顶就在眼前。

外公从身上摘下小提琴,挂在陈桉肩头,帮他拍掉肩头和帽子上的积雪。

“我知道你觉得外公窝囊。我怕你受伤,咱们也不值得跟那种人怄气。我早说过,你乖乖坐着自己家的车,也省得遭这些罪。人啊,要想活得硬气,必须要有底气。你外婆和我都是没底气的人,养个女儿也不听我们的话,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认了。

桉桉,以后不许撒谎了,好好学琴,好好读书,别跟我似的,也别学你妈妈那么……

那么任性,好不好?”

陈桉默不作声,他感觉眼泪开始打转,于是拼命眨眼,将蓄积的泪水打散,让它们无法掉下来。

“外公觉得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才跟你说这些。再不跟你说,就怕以后没机会了。

以后少到外公家去,你外婆和我的确天天盼着星期六你能过来,但是我们也知道,你跟我们接触得越少越好。还好你爸新娶的那位……听说对你不错。你老来看我们,肯定老是让他想起你妈妈,我怕他一生气就都怪罪到你身上了。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爸,你好好听他的话,他都是为你好……”

外公的话越说越乱,陈桉只能不停地眨眼,不停地不停地。睫毛上黏着的雪花随之上下翻飞,好像冬天里不死的蝴蝶。

“小李说,你今天下午在少年宫待了一下午?”

饭桌上,陈桉父亲一边夹菜一边貌似无意地问。

“嗯,在金老师旁边的琴房练琴来着,他有空了就过来给我指导几下。”

陈桉说着站起身,把椅子推向饭桌。

“我吃完了。”

“你还好吗?”

“想起点儿以前的事情。”陈桉知道余周周一定善解人意地不会追问。他朝她笑笑想要说点儿别的,突然看到她黑色衬衫的右臂上面有一块小红布,再仔细看看,赫然发现其实她戴着孝。

注意到他的目光,余周周笑了笑:“外婆去世了。走得很平静,78 岁,也算是高寿了,我们都没有太难过。”

“如果我没记错,你外婆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对吧?”

余周周点点头。

“其实,我觉得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就像是彻底脱离了时间的束缚,完全活在美好的回忆里。那也许是人类唯一能够战胜时间的途径。”陈桉轻笑着拍拍周周的肩膀,“其实很幸福,不必难过。”

相比某些人,幸福太多。

陈桉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的那天,他的外公在下楼倒马桶的时候中风发作,直接滚下楼梯,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抢救的可能了。

陈桉从一家医院赶往另一家医院,甚至都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一个新生命到来,一个腐朽的生命离开,生活就靠着这样循环不息的迎来送往维持着精妙的平衡。

他们迎来,陈桉独自送往。

五年级的孩子,那点儿正在发育的体力用来对抗死后速朽的僵硬,还是显得有些稀薄。陈桉就在人来人往的小医院走廊角落,勉力给外公换上寿衣,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一样的咸。

甚至到了最后,那具因为死后面部僵硬而改变了相貌的尸体,看起来是那样陌生。

陈桉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大脑空白的状态下机械地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而已。

医生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同情和怜惜中混杂着疑惑不解。在护士将外公推向 陈桉番外太平间的前一刻,陈桉突然想起了顶顶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在书包前后左右翻找了半天,终于凑齐了50 元钱。

然后轻轻地塞进外公那件廉价上衣的口袋中。

外公,谁敢说你窝囊。

陈桉在心里轻轻地道别,努力地眨眨眼。

陈桉外公烧头七的那天是周六,陈桉假借迎接上门推拿的医师的名义跑下楼,用小卖部买来的简易打火机将口袋中揣着的几张写着“一亿元”的白纸点着,象征性地烧给了外公。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悲伤,反而有种荒谬的喜悦。

关于妈妈那一边的一切事情,都必须悄无声息,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陈桉的继母至今不知道当年陈桉的妈妈为什么会去世,当然至少是表面上浑然不知。陈桉能够有机会在每周六跑去探望外公外婆,也正是利用了父亲好面子这一点——既然一切如他对新妻子所说的一样,那么孩子为什么不能去看看自己的亲外公?

他跟着妈妈和doic(多明尼克)度过的短短一年,仿佛燃尽了自己身体中所有属于童年的天真和恣意,在岁月正烧得红火滚烫的时候,被兜头狠狠浇了一盆冷水,激烈挣扎的白气下,陈桉用最快的时间冷却下来,才发现自己原来硬得像钢铁。

“外公,不管怎么样,这是假钱,你花的时候小心点儿。”

他对着积雪中那几片边缘带着些微火光的黑色碎屑轻声说,呼出的白气一下子模糊了视线。陈桉突然间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不自由,那是一个12 岁的少年所无法描述清楚,更难以寻找到解脱之道的愤懑不满。

抬起头,远方终于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那个正梦游般对着空气讲话的小姑娘,被妈妈拍头唤醒,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清澈的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

“你叫什么名字?”他亲切地蹲下身问她。

“余周周。”

“对了,你记不记得,当年问我蓝水的事情?”

余周周有些惊讶地一愣,旋即微笑,眼睛弯弯,俨然还是当年的小模样。

当年。

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认真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如果是你,会用蓝水去救人,放弃见上帝的机会吗?”

陈桉那句敷衍的“当然啦”突然卡在喉咙中。

他第一次收敛了自己淡漠无谓的态度,非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他手中真的有这样一块蓝宝石,他会去救谁?妈妈? doic ?外公?或者,父亲?

又是这样的大雪天。他轻轻叹了口气。

“不会。”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认真对待一个小娃娃。

也许是因为,在小姑娘随着做推拿的妈妈到达之前,陈桉就在奶奶和保姆絮絮叨叨的闲话中,拼凑出了关于这个笑眼弯弯的小姑娘的父亲的传言。

当然,要费力剔除掉许多刺耳的幸灾乐祸和尖酸刻薄。

余周周,两个姓氏的结合,最普通不过的起名方式。就如同陈桉,爱情开始的地方,那棵恣意舒展的树。

他们一时冲动,他们别有用心,当年犯的错误就明晃晃挂在这些还未开始人生的孩子身上,永生不灭。

“我会。”

没想到,小娃娃斩钉截铁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如果我爱他,就会。不爱,就不会。”

陈桉番外陈桉有些讶然。一个这样小的孩子,满口爱不爱的,一看就是电视看多了。

然而他懂得,懂得孩童心中那种最为简单的是非观,不过就是因为能从自以为正义的一方得到关爱。因为你对我好,所以你是好人。

正如他在妈妈和doic 死的时候哭得像个小疯子,让本来就见不得人的事情差点儿被掀翻在台面上。即使现在他知道,哪怕是出于孝道和追求真爱,母亲为了给外公治病,冲着父亲的钱财而结婚,之后又带着陈桉和doic 私奔……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一切都只能被谴责,连最后的车祸都是“苍天有眼”——奸夫淫妇死于非命,无辜的孩子毫发无伤。

你最爱的人,他们都不是“好人”,或死于非命,或蜗居于陋室孤独终老苟延残喘,总之都应了“恶有恶报”,偏偏你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和道德天平倾斜的方向保持一致。

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忙,陈桉独自一人熬了过来。想哭的时候不该哭,不想笑的时候却要笑,应该爱的人无法亲近,不该爱的人却在临睡前拼命想念。他自己回头看,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最终与命运握手言和,彼此不再逼迫。

所以练就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心,在过早的年纪。

他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好歹还是陈家的宝贝孙子,聪明,优秀,多才多艺,惹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