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二十八年。
才刚刚十一岁的胡亥端坐在案几后,低头看着案上摆着的一个木勺子,在这个木勺之下,还有一块中间光滑的木板,周围还刻着许多方位。
胡亥尝试着拨动木勺,不管勺子转动了几圈,勺柄总是固定停在一个方位。胡亥感兴趣地问道:“夫子,此为何物?”
在偏殿的角落里,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对方的脸庞隐藏在阴影处,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和表情。只听那人徐徐道:“此物名司南,木勺为杓,杓内嵌有磁石。司南之杓,可永指南方。”此人的声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细,再加之其刻意的拿捏,保持着不高不低的一个声调,让人听起来非常不舒服。
胡亥却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拿腔作调,他只觉得透过窗棂射入偏殿中的阳光有些刺眼,微微眯起双目喃喃自语道:“司南司南,司乃掌管承担之意,南方不是一般的方位,司南……可这木勺,所指方向根本不是南面,而是东面……夫子,这司南杓定非凡物吧?”胡亥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这个不怎么搭理他的夫子,主动送到他面前的东西,肯定不是普通的物事。虽然这土黄色的木勺看上去平凡无奇,只是非常光亮润泽,包浆锃亮,一看就是年头久远。
“《周易·说卦》曰:‘圣人南面而听天下。’自古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面南而坐。”
赵高说到这里顿了顿,隐藏在黑暗中近乎妖邪魅力的双目闪了闪,才平淡地续道:“帝位面朝南,故代称帝位。此司南杓是自赵国王宫收缴而来,旁人皆以为此物失灵,但臣则认为,此物所指的,是帝君的位置。”
“啊!无怪乎勺柄指向东方!”胡亥合掌大笑,因为他的父皇秦始皇正去泰山封禅东巡,正是东方。胡亥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面前的司南杓,天真无邪地仰头问道:“夫子,此物为何不进献给父皇?”
赵高的唇角在阴影中缓缓地勾起一抹冷笑,口中依旧是毫无起伏地淡淡道:“陛下求长生不老药,岂能容此物存在?若是某一天,此司南杓不再指向他,而是指向你的兄弟之一,那又将如何?”
胡亥拨动着司南杓的手一滞,木勺滴溜溜地在木板上转了几圈,依旧分毫不差地停在了正东方向。
“臣遍查典故,推测此司南杓怕是商纣王所有。也正因为此物当日所指西方,商纣王才囚禁西伯侯姬昌,杀其长子伯邑考。只是商纣王依旧未下狠心,伯邑考之弟姬发灭商,史称周武王。”赵高这番话说得极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极清晰,确保可以一字不漏地传到胡亥耳中。
胡亥年幼的心里泛起一股足以噬骨的寒意,但却又像是着了魔一般,一遍一遍地拨动着面前的木勺……
“而此物……不止可以……指向帝位……还可……”
胡亥从梦境中惊醒,呆呆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到底夫子后面说的是什么呢?不管梦到这样的场景几次,后面的话一直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好像是遗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一样……
看来,他确是闻久了可以影响人梦境的月麒香,越来越多地回忆起那些记忆中非常久远的岁月了。
因为他,真的不想清醒过来。
胡亥撑着身体坐起来,赤色的眼瞳在屋内环顾了一圈,果然如他入睡前一般,冷冷清清。
他又一次,被皇兄抛弃了。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尽管已经过了半年,但他依旧不肯认清这个事实,每日都沉浸在月麒香中不可自拔。
鸣鸿正站在他床前的衣架上闭着眼睛睡觉,怕也是因为这室中浓郁的月麒香。也不知这小东西能梦到什么。
胡亥侧着头呆了许久,这才起身熄灭了点燃的香篆,打开空调换气。当室内浓郁的香气转淡时,小赤鸟便动了动脑袋清醒了过来。它先是用嘴喙梳理了一下翎羽,自觉得无可挑剔了,再扑棱着翅膀飞起,落到了自家少爷的左肩上站好,主动蹭脸求抚摸。
胡亥抬手给它顺了几下毛,顺滑柔软的羽毛在指尖划过,略略抚平了他浮躁的心。
“只有你还在我身边……”胡亥低语道,银白色的眼睫毛盖住了他赤色的眼瞳。
小赤鸟歪着头一副呆萌样,看到它的主人走向桌边,便抢先一步跳了上去,用尖尖的嘴喙拨动着桌上那个奇怪的木勺子。木勺在光滑的木板上不断转动着,像是永远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胡亥怔怔地站在桌旁,他从第一次开始做刚才那个梦的时候,就把这个司南杓从一个古墓之中翻了出来。可是司南杓根本没有所指的方向。
有可能是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帝君,也有可能就是皇兄完全放弃了称帝的念头。
这也就是皇兄消失的原因吗?
胡亥捏紧了双拳,他已经等了半年了,甚至怕皇兄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这半年来他极少离开过,生怕就这样错过。
但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小赤鸟正兴致勃勃地拨动着司南杓,却忽然发现自家少爷抓起一旁的黑伞,大步地朝门外走去。它连忙张开翅膀,趁着门关之前追了出去。
一人一鸟没有注意到,在桌子上滴溜溜转着的司南杓,忽然间速度变慢,缓缓地停了下来……
二
公元前218年,秦始皇二十九年。
初具少年模样的胡亥一手撑着下颌,一手随意地拨弄着面前的司南杓,百无聊赖地看着木勺每次都停在西边。
父皇东巡回来了,此时定是在暖阁理政,而皇兄今日恐怕也不会在书房读书,也会跟着去旁听。就连夫子,恐怕也会随侍在父皇身侧,就像上次东巡。
也许下次,他也可以求求父皇,也带他一起去东巡?
司南杓在光滑的木板上滴溜溜地转着,形成了一道圆形的残影。旁边伺候的孙朔看他心情不错,低声轻笑道:“公子是最喜欢这司南呢,每天都要玩上一阵。”
胡亥却“刷”地坐直了身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眯了眯,不辨喜怒地沉声问道:“有那么明显吗?”他虽然现在年纪还小,却已经有了公子的派头,小脸严肃起来,倒是有几分威严的架势。
孙朔自小就伺候胡亥,对自家小公子的脾气性情那是无比了解,虽不知这司南有何深一层次的用途,但依旧恭敬地垂头禀报道:“公子的偏殿甚少人能随意进出,除臣外,无人能知。”
胡亥静静地看着司南杓再次停在了西边的方向,却再没有伸出手去拨动它。
他是父皇最喜爱的小公子,不光是因为他出生的当月父皇便吞并了韩国,开始统一大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俊秀可爱,而是他知道怎么讨好父皇,知道自己应该去扮演对方需要的角色。在他之后,也陆续有几位弟弟出世,但忙于战事和内政的父皇,连一眼都懒得去看,更别说给他们排序齿了。所以咸阳宫中名正言顺最受宠的小公子就只有他。
他知道父皇只是想要一个父慈子孝的典范,若是他做不好,那么完全可以换另外一个,毕竟他还有二十多位兄弟当候选者。
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地努力着。父皇不让他看书习字,不让他习武骑射,他就只能在皇兄的书房外偷听,在皇兄的习武场外旁观。这些小动作都是父皇能够容忍的,他也一直试探着父皇的底线。
但他已经太过于依赖这个司南杓了,因为他可以通过这个司南杓,准确地知道父皇的位置!
胡亥呆在了当场。
他以前是太小,完全不知道这个司南杓的深层用途,他只是单纯地对父皇有着孺慕之情,每天拨动司南杓几下,确定父皇的位置,就可以想象得出他在哪座宫室或者在宫外哪里出巡,在勤政为民还是朝天祭祀。若是离得近的话,他就会很恰巧地出现在父皇的必经之路上,完美地演上一出父慈子孝的戏。这也是二十多位兄弟之中,至今唯独是他最受父皇宠爱的原因。
而这次父皇东巡归来,他曾经听孙朔传回消息说,在博浪沙曾有韩国丞相后裔遣大力士投逾百斤的大铁锤刺杀父皇,幸好父皇早有防备,所有车驾都是一模一样。刺客无法分辨哪辆车是父皇所乘,最后幸中副车,虚惊一场。
但若是那个叫张良的韩国后裔,拥有这个司南杓又该如何?父皇的行踪岂不是暴露得彻彻底底?
父皇岂能容忍这世间居然会有此物的存在?
胡亥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是年幼,但却并不代表他如同表面上的天真幼稚。再往深处思索,他的夫子赵高,为何会把这样一件若是被父皇发现、就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东西送给他?
赵国王宫收缴而来……赵高……
胡亥回忆着赵高把司南杓交给他时所说的话,那赵高并不是武将,却戴着赵武灵王青丝系绲双尾竖武冠。
一个近臣可以带得起赵王的武冠,而这个人又姓赵,难道是巧合吗?
那就完全可以推测出,这司南杓本来就是属于赵高的,而赵高应该就是赵国的王室子弟,因为很早就通过司南杓认出了父皇就是天命所归的帝君,所以才一直甘心服从。
但为什么他现在又不再用了?而是送给了他?
一旁的孙朔忧虑地看着胡亥,不理解为什么自家小公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