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大出契嵩意料之外,不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张载又道:“陇右蕃羌之地,因为跟中国相接,自来便就倾慕中国风物,才依然礼敬佛法。经略相公请了你们这些和尚来,不让你们去传夷教,而是教中国风俗。法师,你要在经略相公帐下做事,要把弘佛法的心思放到第二位,传中国风俗才是第一位。”
契嵩主张的是儒、释一家,把国家朝廷放到前面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是有些接受不了佛家竟然已经衰落到了这个地步的现实。口中喃喃道:“蕃羌信佛,自然是因为佛家普渡众生,慕中华风俗是不错,但信佛却不是为此——”
张载笑道:“怎么不是?如今吐蕃本土寺庙早已经拆尽,河湟的所谓僧人,其实完全不守戒律,一样娶妻生子,只是有个僧人的名头而已。河湟本是汉唐旧地,又近中原,习俗才与吐蕃不同。吐蕃本部例来是一妻多夫,兄弟数人共娶一妻,只有河湟河西的蕃人,才有一夫数妻,正是学的汉人风俗。他们敬佛法学的是汉人,只要汉人不信了,他们自然就不信了。所以法师此来,只有让蕃人敬你是中原高僧,才能把佛法传下去。”
枢密院对周边的情报搜集非常之差,秦州周围的蕃羌到底如何,徐平也不清楚。听张载说着周围蕃羌的风俗,徐平也觉得新鲜。现在跟宋朝有关系的河湟和河西一带的吐蕃民族,实际上跟本土的吐蕃有巨大的差别,他们治下的汉人胡化,胡人也一样在汉化,界于吐蕃和汉地之间,又跟两地都不相同。婚俗制度最明显,吐蕃人的习惯一向都是一妻多夫制,家里兄弟数人共娶一妻,在徐平前世一直沿袭到建国前。而跟宋朝有联系的吐蕃,则是一夫多妻制,只要有钱,可以娶很多个。如李立遵娶十二妻,唃厮啰有三妻。不过他们不分妻妾,是真正的多妻,又跟汉地不同。佛教也是同样的道理,吐蕃本土已经灭佛,只有河湟和河西吐蕃和党项族依然礼佛,实际上受到的是中原汉族的影响。
这种局面对徐平非常有利。河湟吐蕃跟本土已经无关,实际上是新的部族,是夹在中原王朝和其他大势力之间的孤岛,对他们经略不用考虑其他势力的影响,可以放手施为。
第7章 学以致用
见契嵩和尚发窘,徐平笑道:“法师有道高僧,这些口舌之争不必向心里去。法师不远万里而来,路上必然辛苦,来呀,带法师前去歇息。”
契嵩口宣佛号,谢过徐平,随着驿卒到别院里消息。他是有道高僧,跟张载谈话哪怕一时有些困窘,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乍闻一向佛法昌盛的西域之地释家衰落,有些神伤而已。其实张载就是欺契嵩是个南方和尚,对于西北的事情不清楚,故意锉他锐气。
口中诵着观音菩萨法号,契嵩有些黯然地离开。他到哪里都背着一尊菩萨像,每天口诵菩萨法号十万声,这日常功课看着容易,实际上一天到晚有了空闲就要念。
契嵩离去,徐平让张载坐了下来,上了茶,问他:“秀才平日读些什么书?”
张载拱手:“回经略相公,凡先贤之书,学生平日无不苦读。近日有管勾国子监李祭酒的《潜书》、《平土书》二书,传到西府,学生借自友人,正在研读。”
“哦,李觏的这两篇文章就是这一两年写出来的,你也有读过?说来听听。”
张载端正了坐姿,侃侃而谈:“李祭酒这几篇文章,言天下不富,生民流离,皆因耕者无田土,有田土之人而又不耕。欲要天下大富,就当让耕者有其田,不耕之人不能多占田土。正是因为如此,李祭酒倡言天下应重行周时井田之制。李祭酒言,此时学者言井田之利的人多有,但只言井田可以均贫富,使耕者自足。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古时井田之制,不独欲使耕者有其田,使地无遗利,亦要使人无遗力。一手一足无不耕,一步一亩无不稼,如此则地利用尽,人尽其力,则田饶五谷,谷多则民富,民富则国强。”
徐平听着不由微笑,李觏的这几篇文章不是他授意的,但却经过徐平指导修改。徐平当然不会跟这几位儒学大家一样,一心要恢复古制,重划井田,他只是托古改制而已。井田制抛开具体内容不谈,实际上是一种农业的集体劳作制度。至于怎么操作,当然是按孟子说的以意逆志,以我之意逆圣人之志,圣人怎么说不重要,我要怎么做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