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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摇摇头,道:“不必谢我,就算是这些日子你为灾民前后忙碌奔波的答谢吧,哪怕……你都是装出来的,毕竟也做了一些实事。”

孙辅仁惨然一笑:“不错,齐州陈家背后,还依附着更庞大的门阀世家,而我,就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

李素长长一叹,整个人不知为何忽然泄了气似的,刚才展露的逼人锋芒不复再见。

从烤肉开始,李素外表看似懒散惫怠,实则心中却紧紧绷着一根弦,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因为他自己清楚,从粮草被烧的那一刻起,便是摊牌之时,对方抢先动手,看似乱了民心,但从反面来说,何尝不是自露了马脚?所以烧粮之后,李素没着急指挥救火,反而第一时间进了县衙,招孙辅仁过来烤肉,用意也在此,相比之下,挖出隐藏在晋阳的毒瘤,将幕后的势力连根拔起,这件事远比救火重要得多。

此刻听到孙辅仁终于亲口承认,李素整个人顿时感到一阵恍惚,说是松了一口气也好,或是胜利之后的疲惫也好,忽然之间,满是战意的情绪竟一泄而去,剩下的却是一股浓浓的虚脱和释然。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李素闭上眼喃喃道。

孙辅仁垂头,神情痛苦地道:“我本是齐州寒门之子,自幼聪颖好学,熟读圣贤经义,那时满腔报国之心,只想为大唐社稷鞠躬尽瘁,不求闻达于庙堂,只求为天子守牧尺寸之地,造福一方百姓,直到学有所成,欲赴长安科考时,才发现世事人情非我所料……”

“科考这个东西……”孙辅仁无奈一笑,道:“科考是寒门学子的唯一出路,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只不过,科考在那些世家门阀眼里却是不共戴天之宿敌,因为科考取寒士而仕之,绕过了世家门阀荐举这条必经之路,从此寒门士子不必再往门阀投卷,便可直接以锦绣文章而入仕,入仕之后的寒门士子自然也不可能成为哪家门阀世家的党羽势力,而是直接忠心于皇室天家的能臣干吏,对门阀来说,科考便是天家削弱他们势力的一柄利剑,所以他们痛恨科考,同时也千方百计阻拦寒门士子参加科考……”

“贞观九年,我自问学有所成,便欲拜别父母,前往长安应试,然而齐州陈家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便派人出来阻拦,我刚出齐州城不到三十里,便被陈家快马追回,同时追回的,还有齐州城近二十名同样准备去参加科考的士子,把我们半逼半请地带回了齐州城后,陈家的家主召见了我们,言称我等学子不必科考,陈家可为我们向朝廷举荐,当然,言下之意我们后来才知道,既然是陈家举荐,将来为官后自然便成为了陈家势力党羽,尽心以陈家的利益为己任……”

孙辅仁笑得愈发惨然:“……那时的我年轻不通世事,而且名利心甚重,一心想着当官,犹豫之后便答应了陈家荐举,过了半年,我果然当了官,先是河东代州辖下一个小县的县令,后来因为我为官尚算勤恳,上任后一年内开荒种粮,大兴水利,鼓励婚育,任内两年,县中人口增加了四千多人,此事被监察御史上疏奏彰,还被当年的吏部记入考评,然后,莫名其妙的,贞观十二年,我便被任为晋阳县令……”

“晋阳啊,高祖皇帝龙兴之地,素有大唐第三大都之美誉,说是大县,其实已经算是一个州郡了,我糊里糊涂的当上了晋阳县令后,陈家派人来找到了我,告诉我这是他们背后运作的结果,而且吩咐我必须时刻注意晋阳地面上所有士族望门的举动,并且暗中培植羽翼,伺机而动……”

李素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忽然插言道:“何谓‘伺机而动’?”

孙辅仁苦笑:“‘伺机’,自然是等待机会,当时我也不知道要等待什么机会,直到去年年末,大雪不停,陈家终于又找到了我,那时我才明白,这场大雪,便是他们苦苦等了三年的机会。从年末开始,陈家便派了不少生人进入晋阳,这些人很快消散于晋阳的各村各乡,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可我没法制止,不但不能制止,还要做他们的帮凶,因为从我当官的那一天起,我的身上已烙上了陈家的印记,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那么多的陌生人忽然进入晋阳县,自然引起了各村里正的警觉,许多里正都向县衙禀报了此事,而我,则假装不放在心上,将此事强自按压下来,任由陈家派去的人在晋阳翻云覆雨,最后的结果……我便不多说了,想必你们已看得很清楚了。”

孙辅仁说完了,虽然尽量说得简单,可也说了小半个时辰。

说完后,孙辅仁神色黯然垂头不语,而李治仍一脸震惊,一双眼睛不停地在孙辅仁和李素的脸上来回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