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正笑了,露出几分甜蜜的目光,悠悠地道:“一个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卫,一个是大将军的妹妹,自然认识得早,只是我身份低微,不过是大将军收养的孤儿,而大小姐却是富贵闺秀,平日纵然见了也只是行主仆之礼而已,那时大唐刚立国,天下并不太平,各地反军诸侯仍不愿奉大唐为主,大将军那几年忙着四处平乱,大约武德二年,大将军奉旨平并州,平乱之后,高祖皇帝索性命大将军领兵常驻并州,以震慑北方突厥。大将军便命我带着百十亲卫,将家眷接到并州来,而他则奉旨留守并州。我领命去了长安,谁知接了家眷上路后,路上竟遇到一股盗匪,这股盗匪可能是被冲散的义军,布阵颇有章法,战力非常强悍,我和袍泽兄弟百十人苦苦抵挡,堪堪战成平手,后来有几个盗匪趁乱朝大将军家眷的马车冲杀而去,当时我就急了,生恐护卫不力伤了大将军的家人,于是拼了命冲上去,背上挨了三刀,将那几个人全杀了,当时你娘就坐在马车里,见我如此奋不顾身,大约……被感动了吧,从那以后,她便有事没事与我接近,对我嘘寒问暖,从来不看低我亲卫的身份,慢慢的,我们便私下里订了终生。”
李素盯着坟头,淡淡笑道:“李伯伯……也就是我那个舅舅,知道你与我娘的事之后,恐怕不愿答应,是吧?”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大将军知道后,确实不高兴,甚至很生气,但此事却怪不得他,你娘早在很小的时候便与别人定了亲的,那人据说也是山东豪门,你娘脾气倔,一直不答应,但亲事岂能由得她?自是父母媒妁说了算,大将军待我如亲兄弟,从来没有任何看不起我的意思,那些年我追随他,好几次救过他的性命,大将军都记得的,他生气的是我和你娘瞒着他,气的是我和你娘的私情坏了早已订好的亲事,害李家失了诚信,而你娘也是烈性子,当时便与他大吵起来,吵过之后当夜便带着我离开了李家,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李素扭头深深看了老爹一眼,叹道:“原来咱们父子竟然同病相怜,年轻时的经历也是一样的……”
李道正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了。
儿子与东阳公主的事,不正是他和英娘的翻版么?
李道正呆了片刻,然后摇头失笑:“果然同病相怜,只不过,你做得比我好,结局……也比我好。”
定定看着坟头,李道正黯然叹道:“当年我若有你这么聪明,或许我和你娘的结局会不一样吧,至少,不会让她这些年缺衣少食,贫苦度日,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吃用皆是锦衣玉食,跟了我以后,她还要学着做饭种田,操持家务,你娘原本生得花容月貌,跟着我以后的那几年,我眼见着你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皮肤也越来越粗糙,她就是那几年落下了病根,生下你之后,终于支撑不住,撒手西去了。”
李素也露出黯然之色,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坟头,喃喃道:“我……还没见过她呢。”
李道正眼眶一红:“她若能活到现在该多好,你娘她特别美,你长得像她,所以生来便白净英俊,眼睛鼻子都长得讲究……”
李素眼眶也红了,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忍住即将落下的泪。
“娃啊,往后常来看看她,别看你娘躺在这里,可我知道,她也盼着你来咧,你娘的坟这些年都是我打理的,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越来越老了,也许有一天,我老到已走不到这里来了。”
李素拽住了他的袖子,强笑道:“爹,您还不老,孩儿眼里,您正当壮年呢。当初窑洞前您横刀立马,群敌敬畏,那一幕孩儿至今还记得的,爹,您是个英雄。”
李道正淡淡一笑:“英雄也有老的时候,老了的英雄,便不能叫英雄了,人啊,一代接一代,一代老了,新的一代又长大了,所谓‘世世代代’,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指了指坟头,李道正道:“将来我若寿终,你把我埋在这里,你娘的旁边,她在这里等了我许多年了,我怕她等不及了,也不知道她投胎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好了……不对,还是早点投胎吧,总好过孤零零躺在这里,每天只有虫鸣鸟叫陪着她,没处遮阳,没处躲雨的,凄冷得很……下世再投个富贵人家,长大后周周正正许一门亲,许个门当户对的,莫再许我这个又穷又低微的粗鄙武夫了,下一世好好享福,锦衣玉食的,尽管多吃多用,少喝点酒,妇道人家的喝甚酒,以前总骂她,她也不听,说得多了她就不高兴,脸一垮拉,我便怂了,不敢说了,下一世许婆家啊,找个能治得了你的,看你还敢不敢喝……”
李道正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一边俯着身子,拔着坟头周围新长出来的野草。
拔了一阵,李道正站起身,伸手捶了捶泛酸的腰,神情忽然露出迷茫无措之色,盯着坟头喃喃道:“下一世你若许了别人,我咋办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