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名叫海伦,是穆勒的妹妹。她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对眼珠又黑又亮,说话时定定地盯着对方,显得十分机灵可爱。
宋冰银见海伦老缠着周缄问这问那。周缄德语只是勉强过关,时常被她问得张口结舌,想半天才回答得一句。虽然这少女年幼,她心下仍颇为不快,抢上一步,问道:“你哥哥在家吗?”她德语也不甚精,只是这句比较简单,说得倒也流利。
海伦眼睛从周缄身上移开,盯在宋冰银脸上,说道:“你说什么?”
这句话一出口,余下三人都是大吃一惊。她说得竟是汉语,而且字正腔圆,乃是地道的北京话。
自本世纪六十年始,中国的语言已逐渐统一。近十年来,除了一些少数民族仍保留了部分民族语言,全国上下,都只说一种语:中国话。北京人身在天子脚下,自然不甘人后。这种情况的结果是:周缄虽然久居京城,宋冰银和大矢也经常去北京,但他们已经听不到北京话了。
宋冰银说道:“你会说汉语?”
海伦眼珠转转,说道:“你说什么?”
宋冰银有些恼了,这丫头,想戏耍我们吗?
正在这时,前面有人笑着说道:“宋小姐勿怒。海伦只会这一句贵国语言,鹦鹉学舌,却不是有意冒犯。”又以德语向海伦斥了几句。海伦冲宋冰银扮个鬼脸,一溜烟地跑掉了。
只见客厅门口的石阶上站着一个健壮的青年男子,身上只穿着汗衫短裤,手臂、颈项、大腿之中,凡是可见到肌肉处,全都盘根虬结,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但他五官却十分清秀,配着一头齐至肩头的乌油黑发,真是既雄奇又儒雅,浑身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魅力。
宋冰银眼前一亮,叫道:“好啊,穆勒,你当真学了汉语,这一口京片子,比北京人还地道呢。”
那叫穆勒的青年笑道:“那年你怎么骂我来着?再不学,这次岂不又会给你骂死?”
原来这位穆勒乃是一位著名的球星。五年前,他应伟仪公司之邀,曾为伟仪的产品作过广告。和他合作的正是宋冰银。穆勒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他的清秀外貌很受亚洲球迷喜爱。只是有一点,他不会说中国话。这本算不得什么,通过电脑技术可以轻易地给他配上流利的汉语。但穆勒为人认真好学,非要自己说那几句广告词。可汉语的发音基础和德语大不相同,别看这么简单的几句话,穆勒颠来倒去地念了几千几万遍,白白浪费了近一个星期,就是说不好。宋冰银那时刚进伟仪公司,正图有所表现,见穆勒如此捣乱,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在一次排演再次失败之后大发雷霆。受尽宠爱的穆勒被骂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哪儿挨过这种汉语、英语夹杂着许多德语单词的“多国语言大骂”呀?当时在场的人自柯先生以下全部站在原地愣了三分钟,都想这下可坏了。谁想穆勒不知怎的,被宋冰银这么一骂,反而骂出灵感来,立刻要求重拍,并且竟然一遍通过。他的那几句广告词说得十分到家,以至许多球迷打电话发传真,抗议伟仪公司使用替身,要求收听原版录音。伟仪公司多方解释,才得以澄清误会。经过这一场变故,宋冰银和穆勒不“骂”不相识,反而成为好朋友。穆勒向宋冰银发誓,一定要学好汉语,并留下他波恩家里的地址,邀宋冰银有空去他家作客。
宋冰银笑道:“这回该你骂我了。德语太难学,我还是只会蹦单词。”
穆勒笑道:“那我们就用汉语交流,也是一样。”一边说着,一边向周缄伸过手,说道:“周先生的棋我全部看过研究过,周先生的人我也非常了解,不用宋小姐介绍了。”
周缄伸手和他相握,说道:“穆勒先生的球技非常高超。去年第五十一届奥运会决赛中穆勒先生攻入的第二粒进球,堪称妙绝。令人思之再三,回味无穷。”
穆勒脸上现出惊喜之色,说道:“周先生也喜欢看球?”
大矢冷冷说道:“先生不但看球,而且经常踢球,穆勒先生自称对先生非常了解,怎会不知道呢?”说着横了宋冰银一眼,意殊不满。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这位穆勒就是去年奥运会足球冠军德国队第一中场,灵魂人物,素有“绿茵场上的幻想家”美誉的那位大明星穆勒。他心中暗想:“虽说一应外务都由你负责。但也该和我们商量一下啊!约萧兹还可以说有公司的意见,到着穆勒家来,却一定是你个人的决定。这个家伙大言不惭,自吹对先生的棋都研究过。嘿,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研究’?待会儿非得好好教教你。”
穆勒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德国队去年的决赛对手是中国队。周先生称赞我,那是非常的……非常的……”说到这儿,似乎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求助似地看一眼宋冰银。
宋冰银笑道:“非常的了不起!”
穆勒说道:“对,对,非常的了不起!周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球迷,我非常的佩服。”
周缄说道:“我也非常佩服穆勒先生的大将风度。如果没有穆勒先生,我们中国足球队也许能够第一次夺得世界冠军。”
穆勒沉吟了一下,说道:“坦率地讲,我认为周先生的话非常地有道理,我不能否认。”
大矢哼了一声,心想:“你真是非常的厚颜无耻。”不知为什么,他一见穆勒,就生出十二分的反感来。
宋冰银笑道:“穆勒,我们已经非常地累了,肚子也非常地饿了。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进行这次非常的谈话?”
穆勒“啊”了一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请跟我来。我和海伦也还没吃,大家一起用些便餐吧!”
周缄微感奇怪:“怎么他们现在还没吃午饭?”
宋冰银笑道:“如此甚好,非常的好!”
穆勒准备的午餐谈不上丰盛,但很实在。猪排、小牛肉、面包、鸡蛋、牛奶,应有尽有。穆勒解释,由于海伦正上中学,每天从早晨八点钟上课一直要上到中午一点。有时他训练紧张赶不回来,所以他经常一次弄好大量食物,放在“保鲜箱”里,随吃随取,非常方便。
宋冰银吃了一片牛肉,赞说道:“你这‘保鲜箱’很不错,比我的那个美国货强多了,一点儿没有篡改你的手艺。什么时候送我一个?”
穆勒一愣。海伦眼珠一转,说道:“中国!中国!”
宋冰银听懂了单词,没明白意思。周缄看看穆勒兄妹的表情,笑道:“海伦是不是说,贵府的‘保鲜箱’是中国制造的?”
海伦不等穆勒翻译,已伸出双手大拇指,满脸赞色。
穆勒笑道:“周先生真是机敏。宋小姐,这么老远把‘保鲜箱’托运至贵国,实在麻烦。下个月我要去香港参加比赛,不如到时我在香港买一台送你。”
宋冰银嗔道:“穆勒,你也欺负我!”
穆勒忙道:“岂敢,岂敢!宋小姐不骂我,我已经……已经……”又忘了词了。
宋冰银说道:“非常地开心?”
众人轰笑。
穆勒笑道:“不是。是……,对了,谢天谢地!是谢天谢地。贵国的成语简洁优美,我非常喜欢,可就是说不好。”
宋冰银说道:“那简单,非常地简单!大矢君是位语言专家,让他教教你就行了。”
大矢放下刀叉,冷冷说道:“宋小姐过奖。我听说穆勒先生把周先生的棋全研究透了。我想穆勒先生一定也是一位围棋高手。如果穆勒先生不介意,吃完饭我想请穆勒先生指教一局,不知穆勒先生是否肯予赐教呢?”
宋冰银含笑看看周缄,周缄却又看看她,两人心里都有点奇怪:“大矢怎么非跟穆勒过不去?”
海伦忽然说了几句话。大矢脸色一变,冷冷看她一眼。原来海伦索不会说汉语,却听得懂,她的意思是要代哥哥与大矢切磋一局。
宋冰银心想:“如若艾七段或魏天星说这话还差不多。你一个小小丫头,也敢说和大矢切磋?”看旁边周缄脸上颇有赞赏海伦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神色,便也不说话,任得情况自由发展。
穆勒说道:“也好,波恩城中除了萧兹先生,也没人能陪你玩了。让大矢先生教你几招,倒是不错。”
宋冰银说道:“穆勒,你认识萧兹?”
穆勒说道:“萧兹是我的朋友,周先生的许多事情都是他告诉我的。不过他更欣赏海伦。海伦跟他学了五年。他现在只能让海伦一先了。”
宋冰银笑道:“海伦也是萧兹的教徒?”
穆勒也笑了:“不是。萧兹想收海伦为徒,海伦不肯,也不愿去他那所棋院。所以每次都是萧兹到这儿来教棋。”
宋冰银说道:“萧兹失踪了,这事你知道吗?”
穆勒笑道:“报纸我看了。不过你们放心,萧兹这人就是这样,神头鬼脑的,那个记者还不够了解他。他昨天还跟海伦说,要我们兄妹今晚去阿希尔俱乐部打桥牌呢,怎会失踪不见了?”
宋冰银急说道:“他什么时候约你们的?”
穆勒说道:“昨天早晨,大概六点半。我还没起床,海伦接的电话。”
宋冰银“哦”了一声,沉吟说道:“就是说,他给你们打过电话后就失踪了。”
穆勒说道:“没这么可怕。不信我们晚上一起去阿希尔俱乐部,他一定在那里。”
宋冰银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心思一闪,对周缄说道:“先生,晚上……”
周缄点点头:“去。斯德哥尔摩桥牌没打成,在波恩补上也不错。”
海伦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忽道:“哥哥,我要让他几个子?”一指大矢。
穆勒也不知大矢是什么人,心想跟着周缄出来的,他口气不小,也许有两下子。说道:“我看,让两个子吧!”
海伦撅起嘴,似乎认为让少了。
宋冰银看大矢脸色铁青,暗暗好笑,心想:“大矢名震赌棋界,先生也不敢说轻易就能赢他。这小姑娘要让他二子,居然还觉得有失身份。这事可当真有趣。”她本来想说明大矢的身份,但看周缄一直不说话,而这事似乎又是大矢自惹的,就打算在旁先看看笑话再说。
僵持一会儿,宋冰银笑道:“穆勒,大家第一次见面手谈,分先下吧?”她这么说,自觉已经很给海伦面子了。同时也是隐隐约约提醒穆勒兄妹,大矢并非一般人物,不要以为能与萧兹抗衡就目中无人。要知道萧兹十年前全盛时尚未入一流之境,而今年龄大了,更加不及当年。海伦被他授先,以她小小年纪来说,确实难得。但和大矢这位大高手相比,显然还有一段距离。
哪知穆勒跟海伦一说,海伦坚不同意,说道:“让二子是最底限度了。我本来该让他四子,只是看周先生和哥哥你的面子,才只让他二子的。”
大矢气得闷哼一声,用德语说道:“海伦小姐,你们家的棋盘内有没有‘自动读秒器’?”
海伦说道:“这么简单的装置怎会没有?”
大矢说道:“好,那我们来下升降快棋,一个子一局,第一局就让你让我二子。”
海伦看看他,说道:“下就下。不过,那读秒器用的是英语和德语,你听得懂吗?”
大矢用英语说道:“二十秒一步,超时为负。”
海伦说道:“好,就这样。”忽然间两眼一凝,怔住了。大矢这几句话一直用德语跟她对答,不但流利,而且含有浓厚的波恩味。海伦只顾说话,浑然不觉。这时大矢改用英语,她才醒悟。
大矢又用德语说道:“去调整电脑的记忆吧,小姐?”
海伦惊奇地盯他几眼,说道:“好,你跟我来,我们到棋室去下。”口气已明显缓和了一些。
穆勒看着两人离去,问道:“宋小姐,这位大矢先生好纯正的德语,比我的汉语强胜十倍,是翻译吗?”
宋冰银笑道:“说他是翻译也不为错。不过那只算是他的业余爱好。他的棋比他的德语更强十倍。他是先生的得意弟子。”
周缄忙道:“不,他还不能算我的弟子。不过,他的棋并不在我之下。”
穆勒知道周缄不会开玩笑,顿时大惊失色,说道:“哎哟,海伦糟了。”当即离席而去。
宋冰银摇头说道:“先生,这件事您为何不发一言,任凭他们胡闹?”
周缄说道:“不是。刚才穆勒提起萧兹约他兄妹一事。我就想到中午碰到的那位弗莱特先生。”
宋冰银说道:“那个金发老头儿?”
周缄点点头:“他叫弗瑞达?弗莱特,是个音乐家。他告诉我,他今晚也要去阿希尔俱乐部参加一场桥牌比赛。他本来正在休假,不愿参加什么活动,但因为是老朋友萧兹相邀,没法推辞,才答应下来。”
宋冰银说道:“我说你们聊这么开心。原来他是萧兹的朋友。”
周缄说道:“我想起这事,有点分神。他们又叽哩哇啦说得飞快。等我想明白,他们全没影了。”
宋冰银心想:“只怕你还有点故意鼓励海伦的想法吧?”说道:“嗯,萧兹约了这么多名流,莫非是萨摩斯电视台的意思?”
周缄说道:“很有可能。”
宋冰银说道:“可萧兹失踪,没来接我们。我担心他真是出了什么意外。”
周缄说道:“别理会这么多。晚上一去就清楚了。”
傍晚,穆勒开车,和周、宋三人同去阿希尔俱乐部。
海伦和大矢没有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海伦只是开了一扇窗,接过去穆勒递上的餐盘,没有多说一句话。
车内,宋冰银低声问穆勒:“他们怎么样了?”
穆勒平静说道:“强中自有强中手。贵国的这句古话大有道理。我原以为海伦的棋艺相当不错了。想不到……大矢先生果真了得。”原来他去送饭,已是第三局。大矢反让海伦两子,看情势也是海伦要输的样子。
宋冰银早料到结果必是如此,只叹了口气,便无话可说。穆勒说道:“海伦今年与许多职业高段棋士对局,没输过一次,连萧兹九段让先的两局也都赢了,因此很是自满。让大矢先生教训她几局,敲一敲她的傲气,对她未始不是好事。周先生也是这个意思吧?”
周缄说道:“玉不琢,不成器。穆勒先生不会怪我有意纵容大矢欺辱海伦吧?”
宋冰银笑道:“穆勒很识好歹。先生爱护海伦之心,他怎会不领情呢?”
穆勒说道:“还是宋小姐会说话。其实,我很想海伦能拜在周先生的门下……”
周缄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想好婉拒之词,穆勒已又叹口气,说道:“可惜海伦没这个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