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檀像是被攫住了呼吸一般,脑中一片昏沉。她逃避地向后退了几步,牵动了脚踝上的伤,不由得将嘴唇咬得发白?。
她就那样看着他的脸,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痛,令她的脸瞬间失去血色。
即使?心中再?不愿相信也无法否认,眼前这位俊美无俦的异族青年?,就是她曾出于可怜从一群无赖手中救下的、曾与她一起?挤在破庙屋檐下避雪的安归。
他的身量比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要颀长?挺拔,也许是伪装时用了缩骨之?术,令她误以为他是个孱弱年?幼的少年?,从而?心生?怜悯,放下警惕。
但那双潋滟无双的碧色眸子,还有几乎未曾伪装过的熟悉容貌,令燕檀根本无法欺骗自己?。
终于知道为何除夕夜她将狐狸面具覆在他脸上时,会有那种合宜的错觉。
因为根本便不是错觉,那双眼睛本来便该如此狡黠阴沉,像一只狡诈的狐狸,只不过现在才在她面前卸下伪装而?已。
可是……那也是她做好?事?情失败便身死异国深宫的准备后,依然放心不下的少年?。
多么可笑,她在自投罗网之?前,还替他留好?了后路。若是他向裴世?矩报上她的名字,裴世?矩就会明白?他是她托付给自己?的人,带他去赵国,令他衣食无忧,再?也不用因为一双天生?碧眸受别人欺侮。
她还曾为食言丢下他而?感到内疚。
“安归,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那傻兮兮的红了眼圈的少女犹在眼前。她是怕他发现自己?被丢下时不堪痛苦才说了那样的话,此刻看来,多么像一场笑话。
她以为的异国他乡相依为命,她以为的驯顺温暖的少年?,其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燕檀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袖,理智将脑海中的无数碎片串联起?来。
她一路来到楼兰,将所有与华阳公?主这一身份有关的东西都已销毁,沙漠中亦掘出了华阳公?主的尸身。若非是这般费尽心机潜伏在自己?身边,二?王子怎会知道华阳公?主仍活在世?上?
若非是她将玉牌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向他亲口说出
,二?王子又怎会知道那是指认匈奴真凶最重要的证据?
若非她与他相依为命共度了数月,所有行踪皆被他了如指掌,二?王子又怎会知道她已经渐渐触及真相,乃至于需要将她囚禁起?来甚至灭口……
而?在提及身世?时,安归也曾说,年?幼的时候父母把?他卖给了匈奴人做奴仆。她从来都未曾将此与楼兰二?王子曾在匈奴为质子的事?情联系起?来。
事?情早就露出了端倪,可她一直一厢情愿地相信,这才把?自己?推到了如今的境地。
她从无赖手中救下那个外表如小鹿一般纯净的少年?时,就已经走入了最大的圈套之?中。
布下圈套的人一直在身侧,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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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归站在几步之?外,看那小公?主脸色血色尽失,满目痛楚的模样,只觉得心像是被狠狠攥住了一般。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即便是十年?前失去一切,在匈奴受尽屈辱时也没有体会过。他一向不以良善之?人自居,于这世?间万事?万物总是冷眼旁观,虽总是面带笑意?的模样,却没有任何柔软的心肠。
莫说是他人,哪怕是自己?遭受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痛楚,他内心也绝无哀戚。
在此之?前,他犹如一头困兽,若是在绝境中露出半点驯顺和软弱,都是为了藏匿凶恶的獠牙,以期致命一击。
可是,看到燕檀这般模样,她甚至没有流泪,就让安归体会到了哀戚的滋味。
他开始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有了柔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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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安归攥紧了袖中的手,而?后又倏尔松开。
仿佛是为了克制自己?坦露真相、上前去拥抱那单薄少女的冲动一般,他在松开攥紧的手时,眼中的情绪重新变得难以捉摸、无懈可击。
他不能这样做。
还是为了那个卑劣至极的理由,他想她活下去,即使?她会与他反目成仇、痛苦万分。
他一开始就做错了事?情,可却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目的。
所以,现下也只能一直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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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深吸几口气,慢慢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绪。
元孟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过身来,关切地将她扶住
,揽在怀中:“枕枕,你怎么了?”
燕檀的心绪已被逼入绝境,不由得怒极反笑,扬起?嫣然的笑脸:“二?殿下说笑了。我与二?殿下素昧平生?,怎会吃惊于见到您呢?”
她转头看向裴世?矩道:“世?矩,我倒觉得,和亲一事?可以同?查清案情同?时进行。我与大殿下成婚,应也更有益于赵国与楼兰精诚合作,一同?抓住真凶。”
元孟的唇边染上不易察觉的笑意?,转头回望裴世?矩。
裴世?矩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连他自己?都尚未清楚原因,便出言反对道:“公?主殿下,此事?是否有些不妥?”
两个时辰前去客馆向自己?进献香露的衣衫褴褛的少年?竟是楼兰国小王子伪装,这件事?本就足够匪夷所思。而?他太?过了解燕檀,只消看到她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曾与这位小王子有过接触,并且恐怕是在不明对方身份的情况下。
他骗了她么?
裴世?矩皱了皱眉头。
那少年?去而?复返、在大雨中的决绝模样令裴世?矩有些不能释怀。裴世?矩一时间无法辨明他的目的,但却直觉若是少年?想要害人,绝不会在他面前露出那样的神情。
“自然不妥。”
殿中忽而?响起?安归戏谑嘲讽的声音。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上前几步,逼近燕檀,勾了勾唇角:“难道王兄和安西侯都忘了么?早在一月之?前,我楼兰的士兵就在白?龙堆外掘出了华阳公?主的尸体。”
“那尸体被送还赵国国都,经由检验后葬入了皇陵,便说明那才是真正的华阳公?主。”他微微弯下身来,眯着眼睛看向燕檀,“那她是什么人?”
燕檀只觉得气血上涌,满腹的委屈和悔恨就要击溃自己?的理智。
他在她身边伪装那么久,若非知道她便是真正的华阳公?主,又何必那样委曲求全?明知她是真正的华阳,却又在此陷害她是不明身份的伪装者,当真是智谋过人,难道是非要置她于死地吗?
燕檀攥紧了拳头,朝安归笑了笑:“那尸体自然是他人伪装。我听闻西域便有种散乐艺人精通幻术,精通易容伪装之?人亦多如牛毛,能够易容成华阳公?主的样子,
有什么稀奇?”
安归不依不饶,眼中带着嘲讽之?意?:“扮成尸体?这番说辞着实新鲜有趣。且不论费尽心机扮成一具尸体有何意?义,你既自称是真正的华阳公?主,可拿得出什么证据来么?”
此一问正中燕檀下怀,她转头看向了裴世?矩。
好?在她提前送出了那支名叫刹那的檀香香露,为的便是裴世?矩能出面替她证明她的身份。本是想作和亲之?用,却没想到这时更为恰到好?处。
然而?令她未曾想到的是,裴世?矩避开了她的目光,向元孟点头道:“此女的确来历可疑,如今我们尚无证据证明她即是真正的公?主……也无证据证明她是伪装。冒然再?议和亲尚有不妥之?处,还请大王子殿下斟酌再?三。”
燕檀的心蓦然一坠。
她怎就忘了,那瓶香露,是她托安归送去裴世?矩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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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内的炉火燃烧得旺盛,火焰跳动着,木柴发出哔剥声,分明温暖如春,燕檀却只觉得如坠冰窟。
她没有想到他这样狠心,要步步紧逼,连她最后一丝希望都要抹灭,图谋她的国家。
燕檀的眼前模糊了一瞬,但又想到自己?当初决心前来王宫时的心境,竟奇迹般地将心底的委屈压了下去,重新理顺了纷乱的思绪。
她向来是个不容易认命的人,当即向裴世?矩道:“我愿以任何方式证明我的身份。”
裴世?矩看向她的目光中毫无温度,冷漠得令人心惊:“即便如此,恐怕我也需禀报我国皇帝陛下,请宫中派人去再?次查验那具尸体。”
言下之?意?,即便她说出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眼下他也不会立即承认她。
可是,燕檀从小长?在宫外,唯一贴身伺候的侍女早就死在大漠,即便是宫中人,在那尸体同?她的容貌这般相像的情况下,也无法真正判别那具尸体是否真正是华阳公?主。
想来赵国草草认下尸体收葬,也是因为如此。
如今她在赵国唯一的亲故就是裴世?矩,可他也不相信她了。
元孟垂眸略一沉吟:“安西侯与王弟言之?有理。”
他转过头来,朝燕檀温柔一笑:“你莫要害怕,我自然是愿意?相信你的。
但如今恐怕唯有此案了结,才能够替你证明身份了。”
说罢,他上前一步,挡住了安归看向燕檀的视线,将她护在身后:“既然如今也并无证据证明这位姑娘不是华阳公?主,那么便将她暂时留在王宫中,我会派人好?生?照顾。待到使?团遇刺水落石出后,再?请诸位来商议如何处置,这样可好??”
裴世?矩不易察觉地、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燕檀,后者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安归却眸色深沉,与元孟对视道:“王兄,这名女子来历可疑、目的不明,若就这样放在你身边,实在是令人担忧她是否会对你不利。近来父王身体有恙,楼兰一应政务全赖王兄主持,若是王兄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好??”
他越过元孟,看向他身后那眼圈发红的小公?主,悠然道:“王宫北面有一处废弃的别苑,虽不如中宫奢华,但也不算亏待。不如就将她安置在那里,派人好?生?把?守。这样我便不必时时忧心王兄的安全了。”
一股恐惧袭上燕檀的心头。
尚且在王宫大殿之?中,他就如此针对于她,生?怕赵国与楼兰又议和亲,令自己?的算计落空。谁知到了那偏僻废弃的别苑,她会不会立即惨遭他的杀手。
若是元孟一时松动,同?意?了将她安置在那里,恐怕她根本不会有再?见元孟和裴世?矩、为自己?辩驳的机会,就会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眼下是唯一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