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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天 许开祯. 2564 字 2022-10-30

“……”

追查不了了之。接下来,专家队撤走,迎接工作宣告结束。有消息说,这事闹得很多方面好没面子,只能草草收场。乔雪被送回学校,有关方面责成校方对其进行批评教育。乔雪却接近疯狂地说:“我要退学,早知道当专家那么窝囊,打死我也不念这书!”

银城医院,玉音的生活却是另一番样子。

玉音坚持要将姑姑送进银城医院,并不仅仅是因了乔雪跟肖依雯这层关系,她是烦沙县那种做法。当名目繁多的各色关怀汹汹涌进那间病房时,玉音心里突然跳出一个怪诞的想法:这还是我的姑姑吗?的确不是。从某一刻开始,牛枣花不再是牛枣花,她成了一个符号,成了一个必须引起沙县各方关注的新闻人物。甚至,有人将她的救治上升到政治高度。天啊,姑姑有这么伟大,这么值钱?玉音惶恐了,不安了,在父亲牛根实和母亲苏娇娇的一片得意里,玉音开始让自己清醒。

她想起了以往的日子,漫天风沙中,姑姑拖着疲惫的身子,忧伤地跋涉在几道沙梁子之间,那个时候没有关怀,连句问候的话也没。如果有,也不是来自沙县,不是来自父亲牛根实,而是来自那个叫郑达远的男人。好几个假期,玉音都看见,陪姑姑在沙窝铺种树育树的,就一个郑达远。

那个冬天,沙漠破例地落了一场雪,那雪好美,覆盖了沙漠,覆盖了草丛,也覆盖了远远近近的村落,世界只剩了雪,美白美白的雪。那个冬天玉音才上大一,故乡在她的心里,还很圣洁,还很让人留恋。落雪的那个早上,母亲苏娇娇让她跟着哥哥玉虎去抓鸽子,苏娇娇爱吃鸽子,天上飞过一只鸽子她都要咂半天嘴。好不容易落场雪,苏娇娇当然不肯放过机会。沙湾村的人都知道,一落雪就是抓鸽子的好机会,在窟井里,在麦场上,只要平日有鸽子的地方,你拿个竹筛子,抓几把秕谷子,准能抓到鸽子。玉音那天真是抓到了鸽子,好几只哩。后来她想起了姑姑,想得很突然。天呀,这厚的雪,姑姑她……

玉音担心姑姑,硬是嚷着要进沙漠,要看姑姑。哥哥玉虎气得骂:“就你有姑姑,妈想吃鸽子,你能不能少提姑姑!”玉音不管,扔下筛子就往沙窝铺这边跑。那天是拾草陪她去的,两个人结伴,路就不那远了。大中午,她们碰见老羊倌,就是六根的爹。老羊倌看见玉音,隔着老远就喊:“娃,你可来了,快去,快去呀,你姑跟那个男人,打起来了。”玉音跌跌撞撞,雪里滚雪里趴,总算赶天黑前到了沙窝铺。老远的,就望见红木小院的门敞开着,几只鸡在雪地里觅食,那只大黄狗卧在院门旁的草堆上,警惕地竖着耳朵。

玉音站在雪中,突然就不敢往前迈步子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到沙窝铺,她都会有这种怪怪的恐惧。说不清恐惧什么,反正会恐惧。她颤着,抖着,呼吸格外的紧,心几乎要跳出来。远处的雪,近处的沙,还有院门前那棵歪脖子树,树下觅食的几只老母鸡,仿佛都成了她梦境的复活,成了她生命的某种暗示。是的,梦。玉音在那一刻忽然就记起了梦,在随风逝去的二十多个岁月里,她做过太多关于沙窝铺的梦,她像是把自己的什么遗忘在这里了,醒时拿不走,就等梦中。可梦中她更拿不走,那层层叠叠的梦,那比沙漠更苍茫更浑沉的梦,反把她牢牢地囚禁在了沙窝铺。

玉音在那一天,突然有了诗情,真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

恐惧稍稍消逝了一点后,她看见了那个男人。郑达远顶着一头雾气打院里走出来,把一片迷蒙带给她。真的是雾气,玉音那一天的感觉准极了,能在白花花的太阳下看到那层气,还能一下想到是雾气,可见,那一天的白雪是给了她灵感的。只是,后来她才明白,那不是雾气,那是烟。郑达远是给姑姑生炉子,大约柴湿着,怎么也点不着,结果就在自己的头发里藏了迷迷蒙蒙一层烟。郑达远起先没看见玉音,他的心情肯定坏透了,一出院门,就气急败坏冲歪脖子树下几只老母鸡发脾气,差点一脚将一只鸡踢上树。好在他很快就抬头朝玉音这边望了,这一望,雪中的两个人就都傻了。

玉音确信那天是自己先傻的。她本来是恨着郑达远的,这个男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进入她的心灵,而且到现在还顽固地占据着位置,驱都驱不掉。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叫他郑叔叔,等大了一点,就跟着村子里的拾草她们唤他郑老头,后来再大点,就直接换成了老郑头。每换一次称谓,姑姑的脸色就变暗一次,那种暗不是写在脸上的,是写在姑姑心里,别人发现不了,玉音却能感觉出。她就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能允许别人这么唤他,自己一唤,她却要无端地脾气变坏?

玉音将这笔账记在了老郑头身上,这跟父亲牛根实和母亲苏娇娇有关。没有哪个孩子的成长会跟父母无关,父母对世界的好恶直接决定着孩子对世界的态度,大到一个人,小到一件事,孩子的好恶都来自于这里。大约是父母对老郑头太恨了,玉音心里,就很难对他好起来。玉音本打算是将他继续恨下去的,这个男人太霸道了,他有家有城市,还有那么好的工作,却偏要赖在沙窝铺不走。母亲苏娇娇说,他是附在姑姑身上的鬼魂,迟早要把姑姑的命要掉。父亲牛根实则说,他是个天上落下的扫帚星,偏巧砸在姑姑头上了,姑姑这辈子,不受他的难,难!玉音认为父母说得对,她甚至认为,他是个厚颜无耻的扫帚星,他是想让姑姑一辈子白为他服务哩。

玉音那时候已经知道他是个专家,治沙种树的专家,还知道他的很多成果都跟沙窝铺有关,是沙窝铺成就了他。可姑姑得到了什么呢?可怜的姑姑,老实的姑姑,向来不知道为自己争什么的姑姑。

但在那一天,确切地说,就是跟郑达远目光相对的那一刻,玉音心里突然没了恨,真的没有,好奇怪啊,怎么就能在瞬间没了恨呢?玉音心里升起的,也是一股雾,真的是雾,袅袅的,跟太阳照在雪地上一样,晶晶灿灿中,就有了一股雾气。动着,舞着,跳跃着,盘旋着,就把心给包裹了起来。

玉音后来才明白,是那个男人打动了她。试想一下,这冰天雪地,这荒漠野滩,有谁愿意守着一个疯婆子?是的,那时候的姑姑简直就是一个疯婆子,思想疯,行动疯,说出的话更疯。疯得一沙湾村的人都不敢跟她打交道了,疯得沙湾村的人都不敢让她回村子了。

一个孤魂,一个让玉音时时刻刻放不下心的孤魂,居然有人陪她吵架,居然有人在雪后替她生炉火。而且,那人的样子,哪像个专家,分明就是个……

玉音扑哧一声就给笑了。郑达远也笑了。那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笑。那是他们第一次为对方绽出笑,很灿烂,很明亮,跟阳光一个颜色。

玉音知道有些事儿,难,真难,难得几乎让一个女人没法撑过去,只有变疯。人的一生,注定有些灾难要你独自去承受,注定有些寂寞让你一个人去品味。后来玉音渐渐明白,姑姑的生命,是不需要别人去支撑的,有他足够。所以,玉音不希望姑姑接受那些“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