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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天 许开祯. 2928 字 2022-10-30

“她也不容易啊。”叶子秋沉沉地发出一声叹,而后,紧紧地闭上双眼,她怕泪水再一次将她淹没,更怕一睁开眼,滚滚往事便像洪水般,涌进她这一辈子都不曾有过温暖的家。

叶子秋现在一个人住,她的病基本上好了,或者她自己认为好了。护工姚姐让她打发到幼儿园去了,给孩子们做饭。这也是她深思过的,毕竟姚姐现在需要帮助,不能把她撵回家去。她把幼儿园托付给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又跟这人交代了几句,让她照顾好姚姐,就关上门,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护士肖依雯倒是来过两次,她没让进。江长明打电话,说是让肖依雯替她再查查身体,她冲着话筒就吼:“长明,你是想气死我啊,这个姓肖的有什么好?!”吼完,扔了电话,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瘫倒,更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吼,吼完了为什么还会难受?

天下有谁能理解一颗做娘的心,天下又有谁真正懂得自己的母亲。半天,她喃喃地叫出一声:“沙沙,我的沙沙呀。”

沙沙不是郑达远的女儿!这是个秘密,却又不是秘密。有可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也有可能没一个人知道。这辈子,叶子秋没跟任何人讲,包括郑达远,包括那个当初让她怀孕的男人。

但她相信,郑达远一清二楚,只不过他装了糊涂,装了一辈子。他真是能装啊,这么别扭这么煎心的事,他竟然一辈子问都没问一句。

沙沙比月儿大两岁,不,两岁零七个月又六天。

岁月真是不堪回想,叶子秋说啥也没想到,就那么一次,仓仓皇皇中,巨大痛苦里,向国忠竟能让她怀孕!这事有七分是逼迫,三分,说不清。后来无数个日子,叶子秋问过自己,是情愿,还是被迫?是,还是半推半就?她没问出答案,仿佛答案早在那一刻死去,连同她干净的身子,还有自以为清白的心灵,死掉了,死在向家那间破旧的小平房,死在那张有点肮脏的床上,死在那段乌云滚滚的日子。

叶子秋不怪自己,从来不怪。她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她害怕运动,她又热爱运动。运动会让许多人走向倒霉,运动也会给许多人提供机会。相比之下,叶子秋喜欢机会,她也能把握机会。说真的,她怕倒霉,怕被牵连,怕被下放甚至批斗。年轻时候就怕,怕得很。这事要说容易得很,郑达远成了右派,她是郑达远的老婆,嫁对嫁错都是,改不了。当时只要姓向的一句话,她的命运就会是另一番样子,要么被赶到沙漠里,要么,就在工厂批斗。姓向的让她选,姓向的说这话时,眼睛是盯在她身上的,起先是脸,盯得她脸发了白,姓向的才把目光移下去,盯在胸上,盯得很狠。姓向的目光总是很狠。她记得姓向的走后,她的身子虚脱一般难受。

姓向的丢下一句话:“我等你做选择,路在你脚下,怎么走,你自己看。”

真的在自己脚下吗?叶子秋不相信,她仔细看了看,发现脚下并没路。

那个时候,叶子秋抱着一种很荒唐很白痴的想法。她不想惹恼姓向的,但也不想让他得逞。年轻的叶子秋想采取一种策略,既让姓向的多多少少看到那么一点儿希望,但又绝不给他希望。师傅海大姐提心吊胆说:“你要小心啊,玩火是会被火烧掉的。”她不听,她就一个心思,抓紧当标兵,只要当了标兵,姓向的就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盯她的胸了,她的胸真是被姓向的盯得难受,很难受。

于是她拼命地干活,抢着干,不分昼夜地干,加班加点地干。人前干,人后还干。这干活有两层意思,一是干活能让标兵来得快一些,更重要的,干活能让她忘掉一切。包括沙漠里改造的郑达远,包括一天到晚苍蝇一般盯着她的向国忠。

没想,姓向的很顽固,比她还顽固。姓向的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天呀,怎么谁都能猜透她的心思?不过姓向的没说出来,他不可能说出来,他把目的藏在心里,只把动机露出来,只把那份执著露出来。是的,这点上,姓向的有优点,他真是执著。

坏就坏在那次沙漠之行,叶子秋要去看郑达远,她不能不去了,五年了,再不去,别人怎么看,郑达远又怎么想,再说她自己心里,也受不了!她并没打算跟郑达远划清界限,她为什么要划清?她只是想表现出一种划清的态度,只是想让别人看到,她是要划清的,但心里,她真是跟郑达远牢牢贴一起的。

姓向的说:“看他可以,但你必须跟他挑明态度,让他不再抱幻想。”

“啥态度?”她装作不明白地问。

“就是跟他决裂!”姓向的一咬牙,恨恨说。

“这……”就在她犹豫的当儿,姓向的突然扑过来,一下子抱住她,抱得很紧。姓向的已多次这样抱她了,每次,他都喘着粗气儿,像是要死,抱住还要说:“我要你,我要你跟他决裂,跟他……”他上气不接下气了,他真是要死了。关键时刻,海大姐的咳嗽声就能响起来,由远而近,响在空气里,姓向的也怕出事,很不情愿地松开她。而那晚,海大姐的咳嗽没响,空气很静,啥声儿也没。空气像是很稠,把啥也给压住了。姓向的抱得很用劲,气儿喘得更粗,起先他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我要你,要你……彻彻底底……跟他断,然后……跟我……”说到这儿,气断了,除了手上的动作,啥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