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洗了澡出来,明香已经替她将一些首饰都放回梳妆台上去了,她坐下梳着头,忽见那只金怀表放在妆台上,表盖上本有极细碎的钻石,在灯下流光溢彩。她知道这只atekhilie的怀表价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为谢?这只表精巧到了极处,火车上仓促间没有细看便收起来了,此时借着灯光,却见里盖上有一行金色的铭文,就着灯一看,原来是“沛林”二字。她正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眼熟,总像是在哪里听说过,忽听明香道:“大小姐,许少爷来了。”她心中欢喜,匆忙将表往抽屉里一搁,又对镜子理了理头发,方才出去。
许建彰正在花厅里陪尹楚樊说话,静琬见着熟悉的身影,天色已经晚下来,厅里开着壁灯,只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长窗之前,翩然如玉树临风,或者是出来走得急了,心里怦怦直跳,许建彰已经瞧见她,微微颔首一笑,说:“静琬出了一趟门,倒像是大人了。”静琬将脸一扬,说:“我本来就是大人了,难道我还是小孩子吗?”她亦嗔亦怒,耳上两只翡翠秋叶的坠子,沙沙的打着衣领,尹太太说:“这孩子就是这样没上没下,幸好你许大哥不是旁人,哪里有你这样抢白人的。”又说:“好生陪你许大哥说话,我去瞧瞧预备得怎么样了。”
她起身去看佣人收拾餐厅,尹静琬见尹楚樊也借故走开,于是含笑对许建彰说:“我替你带了一盒雪茄。”许建彰见她换了西式的衣服,极淡的烟霞色,让那灯光一映,袅袅婷婷如一枝杏花,不由低声反问:“你不是叫我不要吸烟么?”尹静琬听他这样说,也禁不住嫣然一笑,停了一停,方才说道:“我在路上一直想着,其实烟草的香气,也是极好闻的。”
他听到她如此说,也禁不住一笑。
许尹两家原是通家之好,尹太太留了许建彰在这里吃过饭,一直谈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尹太太方起来,看见静琬已经起来,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静琬匆匆忙忙的答:“许大哥约我去看花市。”尹太太知这双小儿女小别重逢,必有他们的去处,也只是含笑不问。
许建彰原是自己开了车过来接她,一上车就问她:“你吃了早饭没有?”静琬说:“还没有呢。”许建彰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这样爱睡,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定然来不及吃早饭。”静琬道:“不是问吃就是说我爱睡,你当我是什么啊?”许建彰见她薄嗔浅怒,眸光流转,自有一种动人,笑道:“我给你赔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带你去吃一样东西,保管你没有吃过。”
静琬见他顺着长街往南开,后来又折往西走了许久,从小街里穿过去,最后在胡同口停下汽车来,说:“这里离花市也不远了,咱们走过去吧,顺路吃早饭。”静琬跟他下了车子,其实时侯还是很早,胡同里静悄悄的,胡同口原有两株极老的槐树,槐花落了一地,人踏上去细碎无声,许建彰在前头走,静琬忽然叫了他一声:“建彰。”他转过脸来,那朝阳正照在脸上,碎金子一样的阳光,眉目磊落分明,她心中漾起微甜,便如晨风拂过,只是清清软软,他已经伸出手来,她挽住他的手臂,早晨的风略有凉意,风里却有馥郁的槐花香气。
从那胡同穿出去,却是小小一条斜街,街上有家小馆子,是卖云南过桥米线。她从来没有到这样的馆子里来吃过东西,果然觉得新奇,见着米线上来,又有四碟切得极薄的肉片、鱼片、豌豆尖、豆腐皮,她方用筷子挑起来,忽听建彰道:“小心烫。”幸得他这样叫了一声,不然她还真被烫到了,没想到一丝热气也没有的汤,会是那样的烫,她将那小碟里的肉片、鱼片一一涮熟了来吃,不一会儿,脸上已经微有薄汗,取出手绢拭过,见建彰额头上也是细密的汗珠,便伸手将手绢递给他,他接过去只是微笑。外头太阳正好,极远处清道夫拿着大竹扫帚,刷刷的扫着街,那声音断续传来,就像是人拿羽毛轻轻扫着耳下,痒痒的舒坦,看那太阳光,淡淡的金色,照在对面人家的白墙上,只觉四下里皆是安静,流光无声一样。
春天里花市本是极热闹,到了这个季节,他们去得又早,倒觉得有点冷冷清清。许多摊主都才搬了花盆子来,他们顺着街往前走,一路看过,下山兰过了季节,没有什么品样了,满花市都是应景的石榴花,有一种千叶重瓣石榴,翠绿的叶间簇着密密匝匝的花蕾,像大红绒结子一样鼓鼓囊囊,花开时想必如万点红焰燃起,还有卖西洋菊的,水晶样的一枝枝白花,极是俏丽。
许建彰知道她爱热闹,与她看过一回芍药,又买了一盆重瓣石榴,说:“这个虽小巧,搁在你那屋子里正好,等花开了必然好看。”她自己也喜孜孜的挑了一盆茶花,许建彰不由好笑:“咱们两个真有一点傻气,现放着家里的花儿匠种的那样多的花,偏偏还要另买回去。”她也好笑,说:“跟你在一块儿,就老是做这样的傻事。”
他们从花市出来,又往崎玉斋看古玩字画,许建彰本是常客,崎玉斋的伙计自然招呼得周到,一坐下来,先沏上上好的茶来,又装上四碟点心,方才含笑道:“许少爷来得真巧,刚有极好一方砚。”又说:“尹小姐可有日子没来照应小号了。”又问了府上好,极是周到有礼,先取了几样东西来给许建彰看着,静琬喝了半碗茶,因见柜上的伙计正检点些古玉,其中有一串红色的珠子,彤艳润泽,隐隐若有光华流转。伙计见状,忙拿过来给她细瞧。她拿在手里才知道不是玉的,亦不是玛瑙,原来是红珊瑚珠子,伙计见她喜爱,在旁边说道:“尹小姐好眼力,这样东西原是从宫里出来的,辗转如今,价钱倒是其次,尹小姐若是瞧得上,也算是投缘。”
许建彰见她的样子,颇有几分喜欢,便对伙计道:“你说个实价,回头到帐上取钱吧。”伙计答应一声,自去问柜上了。静琬听说是宫里出来的东西,知道必然不便宜,但实在是喜欢,她是大小姐脾气,倒也不问是多少钱,喜孜孜的先取来试,就着桌上那只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妆奁镜台,先照了一照,今天她本来穿一件樱红色的西式衣裳,小小的心形领子,那珠子一戴上去,衬得肌肤如雪,珠光晶莹,对着镜子看了,更是欢喜。忽听许建彰在耳畔说:“像不像红豆?”
她本来不觉得,听了他的话翻心一想,只如蜜甜,但见镜中两张笑盈盈的脸庞,其间似有春风流转无限。
第3章
第3章
静琬与许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过电影后才回去,静琬回家差不多已经是十点多钟,尹家虽是旧式人家,但因着与外国人做生意,多少学到些洋派的风气,静琬虽是位小姐,晚上十点钟回来,倒也属平常。吴妈听见汽车喇叭响,早早出来替她接了手袋,静琬一路走进去,见上房里来亮着电灯,就问:“妈还没睡吗?”
吴妈说:“赵太太和孙家二奶奶,还有秦太太来打牌呢。”静琬听见说有客人,于是走到上房里去,果然见西厅里摆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面南坐着,一抬头瞧见她,说:“大小姐回来了。”她笑盈盈叫了声:“秦伯母。”又跟赵太太、孙二奶奶打过招呼,方站到母亲身后去看牌,尹太太问:“晚饭吃的什么,若是饿了,我叫厨房正预备点心呢。”静琬说:“我晚上吃的西菜,现在倒不觉得饿。”尹太太说:“你爸爸在书房里,说叫你回来了就去见他呢。”静琬答应着就去了。
她一走到书房的门口,就闻到浓烈的烟味,说:“爸爸,你当心屋子烧起来了。”尹楚樊一直很娇惯这个女儿,见着她回来,不由就笑了,说:“只有你危言耸听。”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突然将脸一板,说:“我有话问你呢。”望住了女儿,说:“这回的货下午已经到了,倒还顺利,可是你怎么夹在中间运了四箱西药?万一查出来,那还了得?”
静琬听他问这件事情,仍旧是不慌不忙,说:“我是听建彰说,他们柜上缺西药缺得厉害,反正是大老远的跑一趟,我就替他带了一点回来。”尹楚樊不由道:“你说得倒轻巧,万一查出来,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气,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着老成,原来办事也糊涂,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
静琬听他这样说,连忙分辩:“这事和许大哥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作主张,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你要骂我就骂我吧,跟旁人没关系。”尹楚樊本来十分生气,见她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样,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道舍得真的去打骂?心下不由就软了,哼了一声说:“你总要吃过苦头,才晓得厉害。”又说:“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的教训你,你就等着瞧吧。”
第二日许建彰听说了此事,果然对她说:“你也太胡闹了,这种事情万一查了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静琬微笑说:“怎么会被查出来,你每次去进货,不都是很顺利吗?”许建彰说:“怎么能这样比——你一个女孩子家。”静琬将嘴一撇,说:“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女子,亏你往日夸我不让须眉,原来都是假的。”许建彰见她薄有怒意,知道她从来是吃软不吃硬,倒只能跟她讲道理,于是缓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平常去进货,都是常年熟人的门路,拿到军需的许可证,一路上都是有人照应着,自然没有人查。你这样贸贸然的行事,有多危险啊。”
静琬听他说得有理,又见他一脸的焦虑,总是为自己担心罢了,于是说:“我怎么知道这中间还有天地线呢,算是我错了罢。”她素性要强,等闲不肯认错的,这样说几乎算是陪不是了,许建彰也就含笑说:“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为着我。”她也就笑起来,说:“你知道就好。”
他们两个人在小花厅里说着话,语声渐低,尹太太本来亲自端了一盘西洋的桃心酥,见着一双小儿女你侬我侬,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随脚走到后面院子里的书房去,尹楚樊本来戴着老花眼镜在看帐簿,见着太太端着点心进来,拖着戏腔道:“劳烦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尹太太皱眉道:“瞧你这样子,家里还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见像什么话?”尹楚樊说:“才刚不是说建彰来了,我出去招呼一声。”尹太太说:“孩子们正自己说话,你出去搅什么局啊,再说他是常来常往的,又算是晚辈,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礼。”
便唤了佣人斟了茶来,陪了丈夫在书房里吃点心。尹楚樊吃了两块酥,又点上烟斗来咬着,尹太太说:“静琬脾气不好,难为建彰肯担戴她,况且他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两家人知根知底。唉,只可惜建彰的父亲过去的太早,许家生意上头的事,都是他在操心,这孩子,倒是难得的老成持重。许太太上回半含半露,就跟我提过亲事了,我只含糊过去了。”尹楚樊将烟斗在那烟缸里磕了一磕,说:“静琬年纪太小,眼下两个孩子虽然要好,总得到明年,等静琬过了十八岁生日,才好订婚。”
过了几日,尹太太去许府跟许太太打牌,寻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将这个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许太太早就婉转提过婚事,得到这样确切的一个答复,自然喜不自胜。静琬与许建彰也隐约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们两家虽都是旧式人家,但如今颇有几分西洋作派,既然父母肯这样的支持,两人自然也是欢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春去秋来,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出了正月,天气渐暖,花红柳绿,便又是春天了。许家与尹家早就商议过了,听了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只在五月里举行西式的订婚礼,但许尹两家皆是大家族,亲友众多,要预备的事体自然也多,从四月间便开始采办添置东西,拟宴客的名单,许家又重新粉刷了里里外外的屋子。
许家本是做药材生意的,到了四月底,正是时疫初起,药材紧俏的时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许建彰亲自去北地进货,今年因着家里的私事,原只打算叫几个老伙计去,但是承颖两军刚刚停战,局势稍定,许建彰怕路上出什么差错,最后还是决心亲自去走一趟。
静琬听说他这当口还要出远门去,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法子,况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为,独力撑起偌大的家业,所以临行虽依依不舍,终究是不曾拦阻。许建彰临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里设宴,替他饯行,静琬本是极爱热闹的人,这日却闷不作声,只是低头吃饭。尹太太替许建彰挟着菜,口中说:“静琬就是这样子,老爱发小孩子脾气,过会子就好了。”许建彰瞧着静琬,见她一颗一颗的拨着米饭,倒像是很恍惚的样子,心中老大不忍。等吃过了饭,佣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与尹楚樊走开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那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