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不算!”婉情捏着袖,左右揩去眼泪,只觉由地狱重到了人间,豁然兜转来一个大大的希望,“妈妈放心,我这就写信叫他来。”
“好好好,小凤,将她搀回房去,写了麽给她送出去。”袁四娘挥挥绢子,招呼一小丫鬟上前将她搀起,颇有些和蔼可亲地安慰,“你放心,这些日我也不逼你,你只管好吃好喝地等人来,若事成了麽,也算我袁四娘做一件好事。”
这厢人去,姨娘相帮亦递嬗散了干净,独留袁四娘与三女齐坐,与半帘花影扶疏,伴着喳喳雀鸟,一场烟雨不知何时来到。芳心四五两,柳眉六八条,在渐起的薄霭中,似萧条的花枝叶梢。
不时有老姨娘换上新茶,各人闲呷的功夫,云禾捏帕轻蘸唇角,眱向袁四娘,“妈妈是不是老糊涂了?突然就犯起善心来了,做什么答应她啊?连雏鸾还是个乐户呢,怎么对这么个不醒事的人心软?留着她,何止二三千银子,往后自能赚个满盆的金银!”言着,她将腰一转,妩然地调高眉,满是个不痛快,“要妈妈这样好心,也放我出去好了麽。”
雏鸾一听,亦不大痛快,忙搁下茶盅,冲她翻起眼皮,“做什么拉扯我呀?我什么都没说,属你坏得很!”
“好了好了,争什么?”袁四娘挂起脸,将二人复挑一眼,后落到云禾半侧的婀娜轮廓上,“我自己就是个乐户,我生的女儿能好了呀?说起来,你们都是我的女儿,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我待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真过了年纪,不要你们说,我就先替你们操起心来。云禾,你想赎身麽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赎身了往哪里去?你又有钱赎呀?你平日里不好生做生意,偏学人家做恩客①,我不信你还有钱赎身!就是你有钱,赎了跟谁去?难不成是你那个方举人?我劝你,醒神些,他要有出息麽,等考上了官,自己拿钱来赎你去!”
一席话儿说得云禾又气又恼,扭回腰来就要回嘴,不想袁四娘拈帕子的手连压着,“你也不要说了,我晓得你不服,看我许婉情赎身。我告诉你,我袁四娘做了半辈子的老鸨,没有那样好的良心!我不过是看着她死活不依,整日里闹着要死要活的,先说话哄她。”
云禾再有不服,俏生生地撅起双唇,挑高了下巴,“要是人家未婚夫真就来赎她呢?您放不放?”
“放、怎么不放?”袁四娘鼻稍翕动,哼出一丝嘲讽,“他既顾念旧情,我又没亏了本,怎么不放呢?可我袁四娘活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哦,未婚妻家道中落,还被卖到堂子里,他放着更好的人家不娶,还要到风尘里捞珍珠?他要真来了,就算我袁四娘见识了什么叫‘有情有义’,从今后,我名字就倒着写!”
话音甫落,三女齐齐障帕窃笑。芷秋拂裙起身,颠倒众生的素裙如涟漪微漾,“这么讲,还是妈妈有智谋,这么个美娇娘在手上,妈妈就要发财了。”
那油光光的青砖上拉着她斜长的孤影,与她的笑一样,都似一盏苦海青灯,摇摇欲坠。
袁四娘瞧在眼中,叹在心内,总觉她生意做得好,客人巴结得好,什么也不叫她操心,却懂事得叫她忧心。
因此待她比待别个总要柔和些,连亲生女儿雏鸾亦不能比,说话儿更是温柔,“托我乖女儿的福,能发财麽就谢天谢地囖!可她哪里比得了你呀?你才是我的心肝呢。正说呢,好女儿,快上去歇一会子养养精神,祝老爷才刚递了局票来,还是留园,想必又闹到三更。我方才以为你还睡着呢,就没吵你。”
“嗳,那我先上去了,妈妈坐着。”
小径花残微雨,满园薄雾弥散,几如一段将隐不隐的心绪。芷秋且行且思,既是祝斗真叫局,陆瞻想必亦在席上,他若在,就十分好了,起码那纸醉金迷酒阑珊的一个疮痍世界里,能有他一缕檀香,也并不十分恶臭。
游魂一样的步调中,雨丝缥缈,有些润泽了她枯竭的心房。可她不能让人知道,连自个儿也不敢深想太多。他是一轮晓月,一缕清风,或许曾经照耀过她肮脏的世界,但那只是“曾经”。
于是,她拈帕的手捂住了单薄的胸口,企图按捺住那些浮梦一样的莫名期待,举目望一望这满园烂醉的姹紫嫣红,并告诫自己,这才是她的世界。
芷秋的软缎鞋踩过了残粉遍地,倏瞧云禾红蝶似的翩跹而来,拈帕覆在头顶,撇去了寥落雨丝,“姐姐、姐姐等一等我,我有事情找你呢!”
廊下略站一瞬,人已飘至跟前,不慎踩了浅苔,一个趔趄,幸被芷秋扶住,替她弹一弹肩头的雨水,嗔怪一眼,“慢点跑,地滑,你也不怕摔了啊?什么事情这样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