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跄济着抚槛而上,踅入芷秋房内,双双燕落榻上。云禾一改往日泼辣劲头,稍显踞蹐地垂着下巴,缓一眼抬一眼地睇着芷秋,“姐姐,我同你说了,成不成的你也不要跟妈妈讲,好不呀?”
“什么事呀?”芷秋接过桃良端来的茶,亲自搁到她眼前,歪着眼窥她,“你麽也是个爽快人,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扭扭捏捏的?你说出来,我不说给妈妈就是。”
稍刻,云禾方支吾着开口,几个指尖将一条兰花绣绢几乎绞成碎段,“是这样子,姐姐,你也晓得方文濡,他是个读书人,偏生是家徒四壁。可这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这一年,我的银子都给了他,他麽也算争气,学问蛮好,文章做得也好。嗨,说起来,咱们姐妹几个在这堂子里做倌人,挣的都是血肉钱,我也不想朝姐姐开这个口,可实在没法子了,眼看明年就要春闱了,他上京的银子还没着落呢,最迟十一月他就要启程的,我手上麽虽还有些散碎,却也不够,这才求到姐姐这里来。”
槛窗外的银杏簌簌细响,金乌不再,剩得濛濛一片天,映着云禾自愧自恼的脸色,“姐姐,要是为难便罢了,我再想别的法子。”
瞧着芷秋扇一扇卷睫,朝桃良使一记眼色后,复转笑脸回来,“我有什么为难的?钱麽我有,只是你要多少?”
“恐怕,得要个姐姐一百两银子,”云禾抬起亮亮的美眸,照耀着眼睑下一颗小小朱砂痣,如碎了的红宝石,“姐姐,我都算好了的,他到京城去,一路马车食宿、加之到了京城后同窗应酬、衙门内的打点、要是中了麽就还有官员们的打点,大约是二三百两银子,我这里还有二百两,管姐姐借这一百两,大概是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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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恩客:倌人另贴嫖/资给客人,在青楼是非常为人不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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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迷魂销金(九)
霪霪离雨,薄薄烟纱,湿润着这种花之槛,插枝之瓶的一间画房。
榻几正上的墙面悬一副王献之的《相迎贴》,上书隐曰:相迎终无复日,凄切在心……密密麻麻,飞舞风流。而榻下,是一片春心对愁心。
百把银子于芷秋云禾这等红榜倌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可都道富读书富读书,她自迎客后积攒的银子多数都赔给了这叫方文濡的穷举人,供他上学读书,好在这方举人算得争气,不过一年,竟将先前因贫苦失学落下的功课都补齐了上来。
思及此,芷秋似叹似笑,勾魂的眼皮一翻转,由桃良手里接过了几张票子推到几上,“这里是三百两,你且拿去。你自己的那二百银子麽就不要动了,统共就剩了那些银子,都给了他你要用起来时,到哪里去找啊?你麽倒看好他,就认定他能中榜啊?”
云禾眼下的红痣一跃,成了飞上黄粱的彩雀,笑眼盈盈地将几张票子折入袖中,“姐姐你忘了?上年盒子会①,他才学过人,一阙《贺明朝》可是夺了魁首。”
“我哪里会忘呀?”芷秋嗔笑,一双桃花眼流银溢金地横转,“你就是上年盒子会同他相识的嘛,自那时起,你便做了他这个恩客不算,背地里不知贴了多少银子给他。噢,你倒想着他读书费钱,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的钱亦是来之不易。你都给了他,我就瞧着你年纪大了,可拿什么赎身呢?”
雨渐谢,青瓦阑干水滴急凋,吧嗒吧嗒地坠在云禾心头,滋润她一片霞腮,做出那欲语还羞的笑,“不拘什么状元榜眼探花,好歹他考一个出来,封了官拜了职,难道还会亏待我呀?况且他说了麽,让我等他这一年,不论是否考上,都要来赎我出去,同他成亲。”
芷秋亦笑,是凉的,是苦的,“成亲?你脑子可是坏掉啦?他家里再穷,也是家世清白,做什么要娶你一个乐户之女?你方才在厅上是怎么说婉情的?我看呐,你才是做梦呢。”
“我同婉情不一样呀姐姐,”云禾满目急色,试着说服她,或是自个儿,“方文濡同别的男人也不一样,他父亲老早就死了,家中只有孤母。他同我讲过了,他母亲不识字,凡事都是他拿主意,是他说了算的!”
“他可怎么说了算呢?”芷秋复一笑,婉转牵肠,直把云禾的心肺拽一把,“我同你算算,等他做了官,那就是贵籍,与你贵贱通婚,那是要被参到朝廷里革职去的。即便他考不上,与你良贱通婚,也是要挨板子的!”
一番话如朔风骤紧,吹得人心生寒。云禾攥紧了胸前一片殷红掩襟,沉思片刻,绽出个苦涩的笑,“那我就给他做妾好了,只要他心里有我。……姐姐,横竖我们这等人,也没路可走的,就连那大户人家纳妾,也是不要我们这样行院人家的女儿,左不过往后年纪大了,没了生意,也买几个假女做老鸨子,再则就是挑了担子走街串巷,可我哪里挑得动担子呢?就是挑得动,老死在哪里都没人晓得,终归无儿无女。我是图他一份真情,图个安身立命,换做那刘成、段白之流娶我做正妻我还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