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一枕游仙睡,拂去金池琼苑,香惹尘非。满园蔷薇如游思梦魂攀墙去,而隔墙之处,即是浅园。
三两丫鬟怀抱着鎏金兽耳鼎,里头盛满雕冰,或延年寿桃、或绣球锦,个头不大,却十分讲究稀奇。以春阳为首,这厢绕过一髹红楯栏九曲桥,穿过垂花门,婉踅西厢书房。
只见槛窗大敞,扑进万丈暖阳,左首正对一张髤黑大书案,风将案上一叠纸笺淅淅索索地拨动,案后正摆一张四出头官帽大椅,陆瞻端坐其中,正在细看公文。两侧有银釭高耸,并立着黎阿则,细嫩的肌肤被一片光照得剔透。
他朝春阳等人将手招一招后,由高案上头捏来一把鎏金钳,悉数将冰块夹入两案上的青瓷大缸内,收拉一线,即见顶上一太平有象硬帷簌簌扇起,正对着陆瞻。
满室顿起凉意,春阳暗打一颤,领着几人猫腰退出。
稍刻,陆瞻横臂将公文递予黎阿则,起身旋至青瓷缸前往里头掏出一块碎冰握在手中摩挲,“你也瞧瞧,这是早上各地县丞主簿们呈报的去年所收桑蚕数目,织造局的库里,可有这样多?”
黎阿则细细端详,倏而一笑,“干爹,这库里我查了,数目不假,加上许公公走时留下的账目上所报损耗,差不离。嗨,干爹,这许公公走时,自然要把屁股擦干净了走,哪能叫咱们抓住什么把柄?”
滴答滴答的水珠由陆瞻指缝坠落,踩得满地狼藉,“我记得,许园琛去年报到宫里的损耗是近千斤,说是叫梅雨给毁了?”
“谁知道呢?”黎阿则微哈着腰,伶俐地笑,“儿子查过,去年六月,确实是足足一月的梅雨,他说是损耗,皇上看在老祖宗的面上,也不好深查不是?不过依儿子看,这事儿估摸着老祖宗也不晓得,八成是他自个儿中饱私囊了。老祖宗要是晓得,怎会许他同龚老的人私相授受?”
陆瞻由多宝阁上嵌得密密麻麻的书里抽斜一本,又揿回去,勾起笑斜眼睨他,“咱们京里动身前,好像听见说许园琛提了秉笔太监?这走得急了,也没来得及恭候他。去,给他修书一封,就说我期满回京后,再亲自登门道贺。”
“是,儿子这就去办。”
正欲退去,陆瞻却细细地扬了嗓子,“站着,”似一篾软剑,柔而寒。他自右首抽出几个牛皮信封推到案上,“这几封也一道送回京里,给老祖宗那封里头有一药方,传我的话说儿子惦记他老人家腿疾,特意在苏州找名医求了药方,太医院的药总不见效,或可按此方试一试。”
“这封,”言着,他往其中一信上点一点,“叫你的人亲手交到余良手上,让他直呈陛下,不用经司礼监的手。”
皇城内太监无不属司礼监管辖,但这黎阿则乃安南人氏,宫内安南人备受欺凌,多是酒醋面局、浣衣局等职位,同为外族人氏,倒是自成一团。正是看重安南内侍之团结,陆瞻才将他提到身边。
此刻正是立功之时,黎阿则无有不从,接了信郑重行礼,“干爹放心,既是只给余公公,别说司礼监,就是内阁和龚老,儿子都不让他们晓得。”他弯弯的眼角一瞥,将最后一封信望着,“干爹,这一封是往府上去的,可有什么话儿要交代老夫人的?”
骤然,陆瞻收起笑脸靠向椅背,半讥半讽地,“话儿都在信里头了,没别的。只一件事,信送到,就让我母亲大哥即日启程来苏州,哪有我一个人享受这江南风光的道理?叫他们也来,在这里住几年,回头任期满了,再阖家一道回去。”
黎阿则窥一瞬他的眼色,仿佛有暗潮,再遥想京中那位太夫人,欣然应下,“干爹放心,儿子保管让人将干祖母一家平平安安地接到苏州来。是不是让人将园子里的空屋子收拾几处出来?”
“你去办吧。”
“儿子去了。”黎阿则刚至门槛儿前,恍然忆起一事来,颇有嗫喏地旋回身,“干爹,那位浅杏姑娘可怎么处置呢?还请干爹给儿子个示下,是将她派到别处去伺候还是……”
陆瞻眼皮半饧,缄默少顷,随手翻着手边的书,“就留她在这里吧,往后就让她同祝斗真那个女儿做个伴儿。”
莺声与蝉鸣相伴,唱退了黎阿则高高瘦瘦的一个影。室内只剩冰消融后凉凉的空气。陆瞻靠在椅背,侧首望向窗外簌簌的翠树红花,飞琼伴侣,皆有相依,却只他,在人世的驰道外,独领旷古孤寂。
这种孤独直到夜里、在卧房望见浅杏那一刻尤为浓烈。她腼腆端庄地坐在他的床上,粉装妖娆,外罩薄绡云氅,内有嫣红绣铃兰的肚兜,下裙薄纱素裹,隐隐绰绰地可见曼妙肌骨,鬓旁的凤尾金步摇随她一垂首,羞答答地颤动,“督公,我伺候您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