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子里有饭吃啊。”芷秋笑着,平静回眸,“人都说女子的贞洁比命还重要,我小时候也这样想,可真到那个地步,又觉着还是命重要,要活着嘛,活着才有盼头,就跑回去了。那个妈妈将我好一顿打,打断了一根肋骨,就学不了舞了。”
风迢递而来,一浪一浪,入温柔的湖波,“后来是我妈妈瞧不过,正巧那时候她刚到烟雨巷开了行院,先买了阿阮儿,还想买几个丫头,就买下了我,后头又买了云禾,陆续再买来几个,请师傅教我们学艺。我的箫是妈妈手把手教的,她原先做家伎时,最善箫管。”
款步行进中,衣摆磨着衣摆,袖擦着袖,这一条敞巷,恍惚就要直通到永恒。
陆瞻的心神如同即要坠下去的太阳,脉脉徐徐,难得平静,“这么说来,你这妈妈也不像是过于黑心的,难怪上回你那妹妹要为这个同沈从之相争。”
“我这妈妈麽,不算好人,也不算坏。谁家买人不是挑身强体健的?行院里更是要挑相貌好、身段好的。可我那时候麽被打得剩了半条命呀,面黄肌瘦的,妈妈非同那老鸨子说价买下我,还不就是心软?小时候,我们这几个,除了皮得掀屋子了妈妈才吓唬着打几鞭子,连动真骂我们也是少有的。又请好几个师傅教导我们识字读书,真正是连家底都掏空了。”
言止一刹,她挑高眼角窥他,“你呢?除了诗书文章,还会什么旁学杂技?”
少顷,他斜下眼来,半沉半笑,“杀人算不算?”
芷秋乍惊,咋舌称奇,“你还杀人呀?瞧你斯斯文文的,可不太像会杀人的样子。”
“样子都是骗人的,人坏是坏在心上。有的人看着很好,保不齐就背后捅你一刀。”
“我晓得了,”芷秋障扇浅笑,露出两只流波溢彩的桃花眼,“就跟我们似的,脸上或笑或哭,口里或嗔或怨,实则都是花招子,就为了叫人心甘情愿地从荷包里掏钱呢。”
陆瞻戏谑地笑起来,“卖笑卖笑,还哭什么?未必还有人花钱买你们的眼泪?”
日薄崦嵫,东风吹得千树老,桃花乱雨,红尘摇尽千影碎。这条路也总归是有尽头,百媚少女们递嬗涌入的一座繁华绣楼,便是尽头。
楼宇三层,匾额上提着“集贤楼”三字,门内便是一间大大厅堂,人影丛脞,云履正忙。诸芳万艳阗满这里,仿佛瑶池仙台,玉宇神宫。
陆瞻此刻的梦魂似乎挂于芷秋的眼角,她在笑,卷睫被夕阳倒映成月牙挂在眼睑,“还真叫你说准了,笑瞧够了,男人就愿意花钱买眼泪。好像哪个女人对了他动了心是以眼泪来证明的,殊不知我们烟雨巷的女人要哭起来,顷刻便能淹了整个苏州府,可这些是假的。真的眼泪,早八百年就流尽了,下剩的,不过是诓人银子的手段。”
陆瞻哑笑着,似乎无奈嗟叹,“那这些男人也够蠢的,几滴泪就将他们骗了过去。”
“还有更蠢的呢。”芷秋魅惑一笑,垫着脚尖障扇附耳过去,未知说些什么,却看陆瞻更生无奈,笑意复添。
片刻后,她放下脚跟,“一时痴、一时傻、一时真、一时假,横竖就混过去了。走,咱们进去吧,我给你找个清幽又好的位置。”
画角黄昏,紫红香海里,醉魂随着姑娘们的裙角起伏,又在她们的莺声里跌宕。这是男人们的迷魂乡,千古的风情巷,关于江南瑰梦,自来便有诗云: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①。
正说着,只见繁复人影里错出来个清丽女子,陆瞻认得,便是曾坐陪过他的惠君。惠君亦一眼认出陆瞻,行过来别有深意地将二人来回一指,“你们俩……嗯?”
“什么‘你们我们’的,”芷秋与其相熟,将她指头握住,嗔眼过去,“陆大人来凑凑热闹,这是你的地界,你可给找个好位置,别太吵人了。”
“小事一桩嘛,跟我来。”她将裙一旋,比那夜的娴静文雅更添俏皮,陆瞻方才懂得,这些女子,真是千面观音,雾里之花,难有真假。
二人随其倩影,踅上二楼,只见绕着一圈长廊,各色绣阁闺房就在其后。独有东面有一副案椅,惠君将二人领过去,“喏,就坐这里吧。陆大人,这里麽除了姑娘们,今日再没人上来的,坐在这里,下头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
现摆着一张髹红方案,对着两把折背椅。二人对坐,芷秋扬起脸发问,“惠君,我姊妹她们呢?”
“朝暮霜露两个在后头园子里玩耍,雏鸾那疯丫头说饿了,韩相公领着她去春常在用饭去了。云禾麽,赶上方举人来了,便借了我的屋子,两个人躲在里头,不知道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