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一晃, 方文濡适才醒来,跳下车去围着绕一圈,有些泄气,“罢,明日再走吧,为难你费力跑这么多天。”
离家半载, 原来这方文濡仗着一身才学连夺三元, 因惦记着云禾,不等报喜的队伍, 率先驱车往苏州府赶。在京时因有不少官员拉拢他,闻听他要回家,又是借马车又是送盘缠。
这车夫便是一通判家出借的,因此格外殷勤, 忙解了几层包袱皮递了一张饼与他, “明早天一亮咱们启程, 至多三五日就到了, 老爷别急。”闲着无事,伴着鸦声,点亮了车檐前两盏绢丝灯,与他家常,“老爷怎的不跟着报喜的差役们一道回家?不是又风光又体面,还免了一路的风餐露宿。”
灯在夜里像两只烧红的兽瞳,左右飘忽不定。方文濡依在车杆,头上扎着的发带飐飐而动,垂首咬了口饼,一霎便想起云禾做的点心,抿唇微笑,“出来半载有余,家中只有母亲,放心不下,还有个未婚妻,等着我回去报喜。”
那车夫料想自家老爷是想梳拢这位状元郎做个女婿,现下一听,直发讪,“原来状元老爷已经订过亲了?不知是谁家的小姐这样大的福气?”
方文濡望他一眼,浅笑不答,囫囵吃了一个饼便钻到车里去阖上眼歇息。伴着石马无声,蔓草山烟,就望见了云禾的眼,眼下有一刻红馥馥的朱砂痣,像承载着整个红尘,妩然转了一个身。
那纱裙掠过,方文濡颤颤睫毛醒了来,已是日藏楚岫,朝霞连峰。眼前打帘子的倒不是车夫,是一陌生男子,扎着巾子,穿灰绸直裰,像是哪个权势人家的小厮。
果然就是沈从之的贴身小厮宗儿,受沈从之之命来请,“远远就见状元公的马车在这里,过来一瞧,果然是状元公不是?真是机缘巧合,没成想一同京来,在这里遇见。”
“敢问阁下?”
“我们爷姓沈,上年派了苏州府里的布政使司参政,年前回京过节,现才回苏州,不想竟然在途中与状元公相遇,我们爷特派我来请状元公那边马车相见。”
闻听此节,方文濡已知就是沈阁老之子,忙拂了头、正了襟跳下车来,“请前头引路。”
这厢跟着宗儿往后走,刚拐了一个弯儿,就见道路上立着二十几名挎刀护卫,个个生得虎背熊腰,庄严肃穆地拥着几辆马车,打头一辆饬饰精美,织金锦的帘子,三壁雕竹梅花样,棂格上所糊的皆是云雾绡,后面几辆更是青纱月影,想来是其家眷。
方文濡未敢造次,随宗儿暨至车帘前,恭敬行礼,“学生不才,蒙大人盛邀,特来拜过。”
那帘子里头伸出一把折扇柄挑起,渐露出一双乜眼,歪挑了嘴角,“状元公眼下倒多礼起来了,从前可不见你这般客气。”
抬眉一瞧,原来是前世的业障。方文濡瞠目半晌,把心凉去了一大半,“原来是你……”
“是我。”
山风嗈嗈,风声鹤唳,歪来倒去的一片青松里升起袅袅烟,与一片青天,勾扯出前程难定的迷雾一团。
青漆朱户,碧瓦雕檐,但见热辣辣一只十二人的队伍迓鼓喧天,金锣阗巷,其中停当着一小轿,扎着红绸子,挂了比翼双飞锦绣帘。因是娶妾,阵仗倒没那么大,热闹却不小。
月到风来阁的杨柳前簇来一大群人,鸨母扎堆,倌人成群,障扇耳语,搭肩窃议。将韩舸堵在中间,穿着大红的袍子,黑漆漆的靴子,梳得一丝不苟的头,束着红锦带,虽未戴乌沙,却通身新郎官的派头。
只等时辰一到,两扇门一拉开,千娇万艳里捧出个红馥馥的妙女出来。大红洒金氅里头套着件红彤彤的通袖袍,罗裙百迭,绣鞋半露,未戴冠子,单罩着一方鸳鸯红盖头。
韩舸的心随莲步轻震,眼望着多年的心愿走到了面前。分明前不就才举行了个声势浩大的婚礼,眼下倒像是头回成亲一般,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石磴下,直到听见那盖头底下钻出一缕怯生生的声音,“韩舸,是你吗?”
慌得他手心出了汗,忙应,“是我,我来接你。”
两个人皆有些傻里傻气的,招得门内外一阵千娇百媚的笑声。雏鸾像是还不敢确定,要撩了盖头一角去瞧,登时被袁四娘狠拍了手,“规矩些!”
芷秋忙去扯四娘的手,“妈,都要出门了,还训她做什么?”
此言一出,阮儿、云禾、露霜、朝暮、连带她自己皆潸潸泪下。云禾挤半副身子来,恶狠狠地盯着韩舸,“韩相公,虽然平日里我们都晓你人好,可还是得招呼一声。倘或以后叫我们雏鸾受了委屈,我们月到风来阁也不是吃素的,少不得要拿你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