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候片刻,门内急传脚步声,却不开门,“我们姑娘实在起不来了,叫我同姑娘们讲一声,她觉得还好,”口里说着好,嗓子眼儿里却翻江倒海地哭起来,“叫姑娘们同妈别、别担心,少不得、少不得明日就好了,还同姑娘们说笑……”
云禾听见她呜咽不止,挤上前来将门又哐哐急拍几下,“絮儿,你开门!叫我们进去瞧瞧她!”
“姑娘们不要进来了,”那丫鬟絮儿在门内不住摇头,甩了满袖眼泪,“这病要过人,我已经染上了,别再带累了姑娘们。姑娘也不叫开,你们都回房去吧,若有缘分,自然有相见的时候。”
万紫千红哭倒西楼,那扇门却还是不见开,门内只得个絮儿应答,对着条门缝与众人相看眼泪。
柔肠哭断之时,四娘攀上楼台挥着帕子吆,“人又还没死,你们扎在这里哭什么丧?!快下去,在这里堵着,她听见了,那病还能好啊?”
芷秋想是这个道理,便抹了泪招呼姊妹们,“妈说得是,你们先下去,这样子哭反倒不吉利,她听见了心里也不好受。”待人散尽,她拉了四娘坐在廊沿上,“妈,依我看,是不是预备一副棺冲一冲?”
“亏你还没乱了阵脚,这话说得是,先备一副板在那里,冲得好便罢,若冲不好……”
这厢正说话,倏见陆瞻由廊下走来,还穿着那件蟒袍,面上满布倦意,想是一夜未睡,却迈着沉稳的步伐,像一剂定心的药,令芷秋悲恸的心里生出一丝安稳。
四娘见他来,让出位置独下楼去。他坐过来,见芷秋哭得双眼红肿,鼻尖也红红的,兔子似的可怜,便将她搂在肩上,“回家不见你,就听初月那丫头说是朝暮病了?眼下怎么样了?”
“嗯,”芷秋倚在他肩上,一点头便滚出两滴泪,“是疫病,中秋那日在咱们家你也是瞧见的,分明还好好的,不过有些咳嗽。谁知回来就咳起血来,不过三两日,就爬不起床了,竟然还呕起血来,大夫说是病入肺腑,大约……”她讲得淡淡,可稍一转,又泪雨滂沱而下,“陆瞻,我很难受。”
陆瞻有些乏倦地靠在廊槛,“我知道。”但他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她。
绿窗里能瞧见模糊的影,有一束浅浅的光落在炕几上,像一片残念,奄奄一息地等待着烟消云散。
微薄的气息里,芷秋翕然忆起个有趣的事儿来,泪便在笑颜里铺开,“有一年,府台衙门王通判留了朝暮的堂,那王通判向来抠门得要死,给钱最不爽快,动不动就总要叫人去了零头,倘若是五两六钱,借故也要叫人抹了那六钱。朝暮往前便吃了他不少亏,可那日偏生不肯吃这个亏……”
阳光普照廊下,耀花了芷秋的眼,就看见——不肯吃亏的朝暮就影影绰绰地立在了遥远的江南迷烟里,穿着大红的掩襟长袄,半掩水红的百迭裙,正叉腰站在朝天街的上一家缎子铺门前,翻出一双皓白的腕子,各戴着一只碧青的细镯子。
只等那门里出来位稍显丰腴的富贵妇人,她便婀娜走上前去,“哟,王夫人,这可巧了不是?不想在这里碰见您。我听王大人讲家里有些艰难,您做夫人的,不想着点替老爷省钱,怎的还大手大脚的花钱?这里头的缎子可不便宜,您再心里没数,家中可就要经穷囖。”
那王夫人不过三十出头,极爱面子。可巧身旁就站了位官眷上的手帕之交。一听这话,两手交搭着挺直了腰立在两极石磴上睨她,“你个黑了心肝的母鸡,哪里听见我家艰难了?凭白在这里来放什么屁?!我告诉你,我弹一指甲都够你花一年的,少在这里给我信口胡说!”
朝暮佯作惊骇,刻意放大了嗓门儿,“那这可就怪了,前日王大人睡在我们堂子里,早起结银子时,我见他有些僝僽,问他缘故,他说是朝廷的俸禄还没下来,家里有些接不上,我想着与他一二年的交情,便给他折了五钱。我倒要劝劝夫人,家中既如此艰难,夫人又何必充这个大方?”
听了这半晌,王夫人适才明白过来是丈夫拖账,才叫人堵在这里来排场了一顿。碍着朋友在跟前,她气得一双恨眼泛红,忙叫丫鬟掏了银子给她,“我家像是缺钱的样子?小/娼/妇,少在这里红口白牙乱说话。我们老爷不过是逗弄逗弄你,你这没见过市面的丫头片子竟还当了真,赶紧拿了钱滚!”
拿了钱回到车里,絮儿将串好的铜钱提溜在朝暮眼前,手上一颠,哗啦啦响得清脆,主仆俩娇莺一样的笑声好像就响在这扇窗后。
云来云去,花淡胭脂冷,那些隐隐约约的笑声又消散在风廊。